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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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萨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他仰躺着,背部坚硬,像盔甲一般,稍微抬起头,便看见他拱圆的、棕色的、分布着许多弓形硬块的肚子。在肚子的顶端,被子快要支撑不住了,随时会完全滑落。他那许多条相对身体其他部分显得纤细得可怜的腿在他眼前无助地晃动着。

“我怎么啦?”他想。这不是梦。他的房间,一间只是有点过于狭小的真正的人类的房间,正静静地立于四面熟悉的墙壁之间。萨姆萨是个推销员,在那张堆放着拆封了的纺织品系列样品的桌子上方挂着一幅画,那是他不久前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放进一个漂亮的镀金画框里的。画上画的是一位戴着皮帽子、围着皮围巾、坐得笔直的女士,正把一只遮住了她整条小臂的沉重的皮手筒递向观画的人。

格里高尔接着把目光投向了窗户,那阴沉的天气—听得到雨点敲打着金属的窗框—让他感到格外伤感。“如果我再继续睡一小会儿,把所有的荒唐事都忘掉,又会怎样呢?”他想。可这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了右侧着身子睡觉,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却没法让自己躺成那个姿势。不管他使出多大力气想翻到右侧,最后总是会摇摇晃晃地回到仰躺的姿势上来。他尝试了有一百次,闭着眼睛,以免看到那些踢腾挣扎的腿,直到开始感觉到身体右侧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微闷痛,他才作罢。

“啊上帝!”他想,“我选择的是一份多么辛苦的职业啊!每天都在路上奔波。跑销售的压力比坐办公室的基本工作大多了。况且我还得承受旅行带来的折磨:担心错过转接火车,伙食又没规律又差劲,人际关系总是在变动,永远不能长久,永远不能变成知己。让这一切见鬼去吧!”他觉得肚皮顶上有点痒,于是仰躺着慢慢向床柱移去,以便更容易把头抬起来。他找到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白色的小点,弄不清是些什么;他想用一只脚去挠挠那个地方,却立刻把脚缩了回来,因为那一下触碰让他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滑下来回到自己先前的姿势。“这种早起,”他想,“把人完全弄傻了。人必须睡足觉。别的推销员过得像宫廷贵妇一样。比如当我上午回到旅馆,去重新登记新签的订单的时候,那些老爷还在吃早饭。如果我敢这么干,马上就会被老板扫地出门。不过谁知道对我来说这会不会是件大好事呢?如果不是因为父母的缘故得忍着,我早就辞职了,我会去找老板,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跟他直说。他非得从斜面桌上摔下来不可!他那种方式也够奇特的,坐在斜面桌上居高临下地跟雇员说话,雇员还得因为老板耳背必须凑到他跟前。不过,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等哪天我攒够了钱,把父母欠他的债还清了—应该还有五六年吧—我肯定会把这件事办了。然后我就会做一个大了断。不过目前我还得起床,因为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向柜子上那滴滴答答的闹钟。“上帝啊!”他想。六点半了,指针静静地向前移动着,甚至过了六点半,快到六点三刻了。难道闹钟没有响?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被正确地拨到了四点钟的位置,它当然响过了。是的,但是要在这能晃动家具的响声中安稳地睡过头,又怎么可能呢?不过,他睡得倒并不安稳,但很可能却因此睡得更沉。

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火车七点钟开,要赶上这趟车,他必须拼命赶才行。可样品还没装好,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特别有精神,特别灵活;就算他能赶上那趟火车,也逃不过老板的一顿大发雷霆,因为公司的听差肯定已经在五点那班火车那儿候着,并且早就把他迟到的消息汇报上去了。他是老板的奴才,既无骨气又没头脑。那怎么办,请病假吗?可这样做让人相当难堪而且相当可疑,因为格里高尔在他五年的任职期间还从未生过一次病。老板当然会带着医疗保险公司的医生前来,会因为这个懒惰的儿子而责怪他父母,还会借助医保公司医生的意见,驳回一切声辩。在这个医生眼里,根本只有完全健康却不愿干活的人。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吧?确实,除了睡了一个长觉之后实在多余的困倦感之外,格里高尔感觉完全良好,甚至还觉得肚子特别饿。

当他飞快地考虑着这一切,还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床的时候—闹钟敲响了六点三刻—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靠着他床头的那扇门。“格里高尔,”有人喊道—是母亲—“六点三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多么温柔的声音!

而当格里高尔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时,他吓了一跳,毫无疑问这是他从前的声音,但里面却掺杂了一声似乎是从声音底部发出来的、压制不住的痛苦的“吱吱”声,这“吱吱”声让他的话仅仅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保持清晰,一旦进入余音之后便彻底破坏,让人不知道是否真的听清楚了。格里高尔本来想详细地回答解释一切,但在这种状况下他只限于说了一句:“好,好,谢谢母亲,我这就起床了。”由于隔着木门,外面大概并没有真正觉察到格里高尔声音里的变化,因为母亲平静了下来,踢踢踏踏地走开了。但是这短短的交谈让其他家庭成员注意到:格里高尔还出乎意料地待在家里。

父亲立刻就在一扇侧门上敲了起来,敲得很轻,但用的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道,“怎么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又降低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在另一扇侧门后妹妹则带着哭音轻轻说:“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尔对着两边的门回答:“就好了。”他努力通过极其细心的吐字以及每个单词之间长时间的停顿把他声音里所有会引起注意的地方去掉。父亲走回去吃他的早餐了,妹妹却悄声说:“格里高尔,开门吧,我求你了。”但格里高尔根本没去想开门这件事,而是庆幸自己在旅行中养成的谨慎:哪怕在家里,夜里也会把所有的门锁好。

首先他想安静地不受干扰地起床、穿衣服,尤其是要吃早饭,然后再去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因为他分明觉察到,躺在床上他是想不出什么理智的结果的。他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经常会感觉到某种可能由于睡姿不好而引起的轻微的疼痛,而起床之后就会发现这些疼痛纯属幻觉;他很想知道,自己今天的种种想象将会如何渐渐消逝。声音的变化仅仅是一场重感冒—这是推销员的职业病—的前兆,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丝毫怀疑。

要掀掉被子非常容易,他只需稍微鼓鼓肚子,被子就自己滑了下去。但是下一步就困难了,尤其因为他的身体宽得那样不寻常。本来他需要手臂和手使自己立起来,但他却只有这许多条细小的腿,它们在不停地做着各种不同的动作,更何况他还无法控制这些腿。如果他想让一条腿屈起,那么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腰伸直了;等他终于成功地让这条腿执行了他想要它做的事情,那么这期间其他所有的腿都会像获得了解放一般,极度兴奋而令人痛苦地乱动起来。“只要不在床上没用地躺着就行。”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

一开始他想利用身体的下部让自己离开床,结果却发现,这个他还从没见过、也无法正确想象的下部非常不灵活,挪动起来十分缓慢,最后,当他几乎要发狂了,攒足了力气、不顾后果地向前冲去时,却选错了方向,狠狠地撞到了床柱下方。那火烧一般的疼痛让他意识到,眼下他身体的这个下部也许正是最敏感的部位。

因此他又试着先让上身离开床,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头部,朝床沿移去。这一点他也很容易就做到了,尽管他又宽又重,整个身体最终还是慢慢地跟随着头部转动起来。但等他终于把头伸到床外的空中时,他害怕了,不敢继续以这种方式前进,因为如果他最终让自己像这样摔下床去的话,必须真有奇迹出现,才能避免脑袋受伤。而正是现在,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不能失去知觉,否则他宁愿待在床上。

但是当他再次付出同样的努力,又像先前那样叹息着躺在那里,再次看着他的那些细腿更加激烈地相互争斗,而他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让这失控的动作平息下来时,他又对自己说:他实在不能待在床上,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牺牲一切,哪怕还存在微乎其微的希望,也要把自己从床上解放出来。不过这期间他同时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三思而后行远远好过绝望时的孤注一掷。在那样的瞬间,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窗户,遗憾的是,目光所及却是一片晨雾,连狭窄的街道的对面都被遮掩了,让人很难得到信心和鼓舞。“都七点了,”随着闹钟再次敲响,他对自己说,“都七点了,还是那么雾蒙蒙的。”他呼吸很轻地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似乎期待着在这完全的静谧之中,那种真实合理的状态会重新归来。

然后他却对自己说:“钟响七点一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完全离开这张床。况且到那时公司里也会有人来找我,因为公司七点之前就开始办公了。”于是他开始设法把自己的整个身躯完全均匀地横着摇晃到床外去。如果他以这种方式掉到床下,他会在摔下去的时候把脑袋高高仰起,然而他的脑袋估计不会受伤。后背似乎挺坚硬的,摔到地毯上应该没事。他最担心的是那必然会发出的巨大响声,这响声就算不会在那几扇门后引起惊吓,也会导致担心。但这个险非冒不可。

当格里高尔已经把半边身体探出床外时—这个新办法与其说辛苦,不如说是一个游戏,他只需要一阵阵地不停晃悠就行了—他突然想起来,如果有人能帮帮他,这一切该多么简单。两个强壮的人—他想到父亲和那个女佣—就完全够了。他们只需把手臂伸到他拱形的后背底下,把他从床上托起来,然后抬着他弯下腰,只要格外小心格外耐心,等到他完整地落到地上,到了地上他的那些细腿但愿就有用了。可是,且不说所有的门都被锁上了,他真的应该叫人来帮忙吗?尽管他的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里他仍然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他已经晃到了床边,到了稍微摇晃得厉害一点,就几乎无法保持平衡的地步,他必须尽快做出最后的决定,因为还有五分钟就到七点一刻了,而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是公司里的人。”他对自己说,差点惊呆了,同时他的那些小细腿却因此愈加急促地舞动起来。有一瞬间一切安静如常。“他们不开门。”格里高尔对自己说,抱着某种荒唐的希望。但是随后当然是女佣一如既往地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向大门,把门打开了。格里高尔只需听到来访者的第一声招呼,就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代理本人注1

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会被发配到这样一家公司去卖力呢?在这个公司你会因为犯了最小的错误马上遭受到最大的怀疑。难道所有的雇员统统都是无赖?他们当中就没有一个忠诚老实的人,这人哪怕只有早上的两三个小时没有忙于公务,就因为良知的折磨变得滑稽可笑,简直没办法起床?难道就真的不能派一个学徒来打探一下情况—如果这种打探确实有必要的话?非得要代理亲自上门,非得要用这种方式向无辜的家人显示:对于这件可疑的事情只有代理才有能力进行调查?

与其说出自正确的决定,还不如说这些念头让格里高尔受到了刺激,格里高尔用尽全力,把自己晃下了床。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不过还不至于真的很吵。地毯稍微减缓了摔落,而后背也比格里高尔想象的更具弹性,因此那只是一声不那么特别引人注意的闷响。不过他的脑袋抬得不够小心,无意撞到了。他又恼火又疼痛,转动着脑袋,在地毯上摩擦着。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代理在左边的隔壁房间里说道。格里高尔试图想象,类似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发生在代理身上,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就像是对这个问题的粗暴的回答,代理此时在隔壁坚定地走了几步,弄得他的漆皮靴嘎嘎作响。右边的隔壁房间里妹妹低声告知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代理来了。”“我知道。”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但是他没敢把声音提高到妹妹能听见的程度。

“格里高尔,”这时父亲在左边的隔壁房间里说道:“代理先生来了,他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搭早班车走。我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另外他还想跟你本人谈谈。请你把门打开吧。他心肠好,你房间乱他也不会见怪的。”“早上好,萨姆萨先生。”代理和气地插嘴喊道。“他不舒服,”当父亲还在对着门说话的时候,母亲对代理说:“他不舒服,相信我吧,代理先生。不然格里高尔怎么可能会误了一班火车呢!这孩子脑子里只有工作。他晚上从不出门,我都要生气了。这次他在城里待了有八天了,可每天晚上他都待在家里。他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安静地看报纸或者研究班车时刻表。对他来说,用钢丝锯干点活就已经算是消遣了。比方说,他用了两三个晚上就雕出了一个小相框。相框那么漂亮,您会吃惊的。相框就挂在里面房间里,等格里高尔开了门,您马上就会看到的。另外我很高兴您来了,代理先生。光靠我们是没法让格里高尔把门打开的。他那么固执;他一定是不舒服了,尽管今天早上他还不承认。”“我马上就来。”格里高尔缓慢而谨慎地说,并没有动,以免漏掉外面对话的一个字。“其他理由,仁慈的女士,我也无法想象,”代理说,“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得说,我们生意人—你愿意说可惜也好愿意说幸亏也好—出于业务考虑必须经常克服轻微的不舒服。”“那代理先生可以进你房间了吗?”不耐烦的父亲问道,再次敲了敲门。“不行。”格里高尔说。左边的隔壁房间出现了一阵难堪的静谧,右边的隔壁房间里妹妹开始抽泣起来。

到底为什么妹妹不到其他人那儿去呢?她大概现在才起床,根本还没开始穿衣服。她到底哭什么呢?因为他不起床不让代理进屋?因为他面临丢掉工作的危险?因为这样一来老板就会找父母讨要旧债?这些暂时都不过是不必要的担忧。格里高尔还在这儿呢,一点都没想过要离开家人。目前他还好好地躺在地毯上,任何清楚他现状的人都不会当真要求他让代理进屋的。对这个小小的无礼之举稍后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解释,格里高尔总不会因此就马上被解雇。在格里高尔看来,更理智的做法应该是让他一个人自己待着,而不是用哭泣和劝说来打扰他。可正是对他情况的不了解,让其他人感到了困扰,也让他们的举动情有可原。

“萨姆萨先生,”这时代理提高声音叫道,“到底怎么了?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回答‘是’或者‘不’,不必要地让您的父母十分担心,而且—这一点我只是顺便提一下—还以一种简直是不知羞耻的方式疏忽了您的工作职责。在此我以您父母和老板的名义发言,非常严肃地请您立刻做出明确的解释。我很震惊,我很震惊。以前我认为您是个安静理智的人,可现在您好像突然想通过闹别扭来示威。虽然今天早上老板向我暗示过你不去上班的可能的原因—跟最近让您去取的那笔收款有关—但是我差不多以我的名誉向他担保这个原因不可能成立。可现在看到您这么固执,不可理喻,我已经完全没兴趣为您说哪怕一句好话了。您的职位绝对不是最稳固的。一开始我本来打算单独跟您谈的,可因为您让我在这儿白白浪费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该让您的父母大人也了解一下这件事。最近一段时间里,您的业绩令人非常不满意,尽管我们也承认,现在不是做大生意的季节。可是什么生意都没有的季节是根本不存在的,萨姆萨先生,是不允许存在的。”

“可是代理先生,”萨姆萨狂喊道,激动得什么都忘了,“我这就,马上就开门。刚才我稍微有点不舒服,犯了头晕,才没能起床。现在我还躺在床上。可我现在已经完全精神了。我正在下床。再耐心等一小会儿吧!目前还不像我想的那么顺利,不过我已经恢复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碰到这种事!昨天晚上我还挺好的,这我父母是知道的,确切地说,昨天晚上我就有一点预感。其实从我身上应该看得出来。为什么我就没有跟公司请假呢!可人们总是想着,生病了不用待在家里也能挺过去。代理先生!请体谅我的父母吧!您现在对我的所有指责都是没有根据的。这方面没人跟我讲过一个字。您也许还没看过我寄回去的最新订单。另外,我会搭八点钟的那班火车出门,这几个钟头休息给了我力量。您不用在儿浪费您的时间了,我本人马上就到公司,劳您大驾,跟老板先生讲一声,代我向他问好吧。”

格里高尔急促地蹦出这些话,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大概由于他先前在床上成功的练习,他轻易地靠近了衣柜,此刻正试图依靠着衣柜立起身来。他确实想打开房门,确实想让人看到自己,想跟代理谈话;他很想知道:那些眼下那么渴望见到他的人,一旦看到他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受到惊吓,那么格里高尔就不再有责任,可以安心了;如果他们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那么他也没有激动的理由,如果抓紧的话,他确实可以在八点钟赶到火车站。一开始他好几次从光滑的衣柜上滑了下去,但是最终他使劲一跳,立了起来。他已经不再去理会身体下部的疼痛了,不管那疼痛如何火烧火燎。这时他向着附近一张椅子的椅背倒下去,用那些细腿抓紧椅子的边缘。用这样的方式他也赢得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他不说话了,因为现在他可以倾听代理讲话了。

“你们听懂了哪怕一个字吗?”代理问父母,“他不会是在把我们当猴耍吧?”“天啊!”母亲已经带着哭音喊道,“他可能病得很重,我们在折磨他。葛蕾特!葛蕾特!”她大叫着。“母亲?”妹妹从另一边喊道。她们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交谈着。“你必须即刻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快去找医生。你听到格里高尔说话了吗?”“那是动物的声音。”代理说。在母亲的喊叫声的衬托下,他的声音轻得引人注意。“安娜!安娜!”父亲拍着手,隔着前厅向厨房里喊着,“马上去叫一个锁匠来!”两个女孩很快裙裾悉索地跑过前厅—妹妹究竟怎么那么快就穿好了衣服?—使劲拉开了大门。没听到关门的声音,她们应该让门敞开着了,就像发生了大变故的住宅惯有的样子。

格里高尔却变得平静多了。尽管他的话别人不再听得懂,他倒觉得自己听得很清楚,比以前还要清楚,也许因为他的耳朵已经习惯了。但是至少现在大家已经相信他不完全正常,而且准备帮助他。采取这些初步措施时所显示的那种信心和把握让他感觉很好。他觉得自己又被归入到了人类的圈子里,期待着这两个人,医生和锁匠(他没有对他们进行详细区别),做出让人惊喜的巨大贡献。为了让声音清晰,好进行即将到来的决定性的谈话,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当然尽量压抑着,因为很可能连这种声音都会跟人类的咳嗽声不一样,这种声音他再也不敢发出来了。这期间隔壁房间已经变得十分安静。也许父母和代理正坐在桌旁窃窃私语,也许所有人都靠在门上侧耳倾听。

格里高尔推着椅子慢慢向房门移去,到了门前,他放下椅子,扑到门上,靠着房门直立着—他那些细腿的根部有一点粘液—累得在那儿休息了一会儿,接着他就开始用嘴去转动插在锁眼里的钥匙。遗憾的是,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牙齿—等一下他该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显然倒很强劲。借助下颚他确实让钥匙转动起来,他不去理会这样做肯定会给自己带来某种伤害,因为一股褐色的液体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流过钥匙,滴到了地上。

“听啊,”代理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让格里高尔受到很大的鼓舞。可其实所有人都应该为他加油,连同父亲和母亲,“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喊,“继续,继续把锁弄开!”想象着大家都紧张地关注着他的努力,他使尽全身所有力气,不管不顾地咬住了钥匙。他随着钥匙的转动围着锁眼来回跳着,仅仅依靠嘴的力量保持直立;根据需要,他或者挂在钥匙上,或者用全身的重量把钥匙向下压。门锁终于弹开了,那一声脆响这才把格里高尔唤醒。他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我没用上锁匠。”他把头靠在门把手上,好把门完全打开。

由于他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开门,房门虽然已经敞得很开,但别人还看不到他。他必须先慢慢从这扇门的背后转出来,而且如果他不想在进入客厅之前仰面摔倒的话,还得非常小心。正当他忙着对付这个难题,没有时间去注意其他事情的时候,他听到代理发出一声响亮的“啊!”—这声音听起来就像狂风呼啸—他也看到他了:这个离房门最近的人,他如何用手蒙住自己张开的嘴,慢慢向后退去,好像受到一股不可见的、均匀持续的力量的推动一般。母亲—虽然代理在场,她却仍然顶着一头夜里睡散了的、高耸的乱发站在那里—先是双手交握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向着格里高尔迈近两步,随即倒在了地上,她的裙裾在她周围四散开来;她的脸埋在胸前,完全看不见了。父亲面带敌意地握紧拳头,似乎想把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接着他犹豫地环顾了客厅一眼,然后用手遮住眼睛哭了起来,他那宽阔的胸脯也随之起伏。

格里高尔现在根本不再进入房间,而是靠在了另外那扇锁死了的门的背后,让人只看得到他的半边身体以及身体上侧探出去窥视其他人的脑袋。这期间天已经亮了很多,街道的另一面清楚地矗立着对面那栋无边无尽的灰黑色房屋—那是一座医院—的一段,间隔规律的窗户坚硬地镶嵌在房屋的正面。雨还在下着,但雨点很大,每一颗都看得见,一颗接一颗地砸到地面上。桌子上摆着过多的早餐餐具,因为对于父亲来说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餐,他会阅读各类报纸,把早餐时间拖延到好几个钟头之久。就在餐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格里高尔服兵役时期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是一个少尉,手放在军刀上,无忧无虑地笑着,想让人对他的姿势以及制服肃然起敬。通向前厅的房门开着,由于寓所的大门也是敞开的,可以望得到寓所前的过道以及通向楼下的楼梯的开端。

“现在,”格里高尔说,心里非常清楚,他是惟一保持着冷静的人,“我会马上穿好衣服,把样品装好,然后就动身。你们愿意、愿意让我走吗?现在,代理先生,您看见了,我并不是固执,我喜欢工作,旅行很辛苦,但没有旅行我无法生活。您要去哪儿啊,代理先生?去公司?对吗?您会把一切如实汇报上去吧?有人可能会有一会儿没法工作,可正是这时候,应该记起他以前的功劳,相信他克服了障碍以后,肯定会更加勤奋更加专心地工作的。我亏欠老板先生很多,这一点您知道得很清楚。另外一方面,我还得照顾父母和妹妹。我现在身处困境,但我会克服的。您就别让我的处境比现在还要困难了。在公司里支持我吧!大家不喜欢推销员,我知道。大家以为他赚着大钱过着美好的生活,因为他们没有特别的动机去好好想想这些偏见。可是您,代理先生,您对其中的关系比其他人看得更全面,是的,甚至,完全私下里说,您比老板先生自己看得还要全面,因为他本人是企业家,容易让自己受到错误影响,做出不利于某个职员的决定。而您却非常清楚,推销员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公司外面跑,是很容易成为流言蜚语、偶然事件以及没来由的指责的牺牲品的,可对此他却根本无法防备,因为对这些东西他大多一无所知,只有当他精疲力竭地出完差回到家,亲身体会到那些闹不清根源的可怕的后果的时候,才会有所了解。代理先生,您别走,别这样不跟我说一句话就走了,告诉我,您起码觉得我的话有一小部分是对的吧!”

可是代理在格里高尔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转过身去,他的肩膀抽搐着,大张着嘴,扭头看向格里高尔。在格里高尔说话期间他没有一刻安静地站着,而是朝着房门溜去,同时不让自己的视线离开格里高尔,他的步伐那么缓慢,仿佛存在着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秘密禁令。很快他就到了前厅,从他突然一下子迈出最后一步,把脚抽离了客厅的样子来看,别人会觉得他的鞋底可能着了火。他在前厅里向着楼梯远远地伸出右手,好像那里有一个超凡的救星在等待着他一样。

格里高尔心里清楚,如果他不想让自己在公司里的职位受到极度危害的话,他绝不能让代理带着这种情绪离开。父母对这一切并不很了解,多年以来,他们形成一种信念,以为格里高尔可以在这家公司干一辈子,衣食无忧,另外他们现在忙于应付眼前的烦恼,完全丧失了预见的能力。但是格里高尔有这样的预见。代理必须被留住,被安抚,被说服,最后再被争取过来。格里高尔和家人的将来就系于此!如果妹妹在这里该多好啊!她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安静地仰面躺着的时候,她已经哭了。这个喜欢女人的代理一定会听她劝的,她会关上大门,在前厅里说服他,直到他不再害怕。可是妹妹不在这儿,格里高尔必须亲自出马。他离开了那扇门,并没有去想他对自己目前的行动能力根本还不了解;也没有去想可能—非常可能—别人又听不懂他的话。他离开了那扇门,把身子探出门洞,想朝已经用双手可笑地紧抓过道栏杆的代理走去,却立刻一边寻找着支撑点,一边低低地尖叫了一声跌倒了,他那许多条细腿着了地。

这件事发生的那一瞬间,他在这个早晨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身体上的舒适。他高兴地发现:那些细腿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完全听命于他,甚至努力抬着他去向他想去的地方。他已经相信:所有苦难的终极好转就在眼前。可就在同一瞬间,当他躺在地上由于行动的限制而晃动着的时候,他离母亲不远,就在她对面,而本来看似完全陷入了沉思的母亲,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她大张着双臂,十指叉开,高喊道:“救命,上帝啊,救命!”她垂着头,似乎想要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却又自相矛盾地无意识地迅速向后退去,她忘了身后是摆好了的餐桌,她退到餐桌前,心不在焉似的一屁股坐了上去,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身边那个大壶倒下了,咖啡正汹涌而出,流到了地毯上。

“母亲,母亲。”格里高尔轻声说道,抬头望着她。有一瞬间,代理完全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可是看到流淌的咖啡,他忍不住伸出下颚咂了好几下嘴。母亲见状再次尖叫起来,她逃离了桌子,倒在正从对面奔来的父亲的怀里。

但是格里高尔此刻没时间顾及他父母了,代理已经到了楼梯旁边,他把下巴搁在栏杆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格里高尔做好冲锋的准备,以保证能追上代理,但代理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因为他一步跳下好几级台阶,不见了,还“呼”地高喊了一声,喊声在整个楼梯间回荡。

可遗憾的是,代理的逃离似乎把迄今为止相比之下最为镇定的父亲彻底弄糊涂了,因为他不但没有去追代理,或者至少不妨碍格里高尔去追,反而用右手抓起代理连同帽子和大衣一起遗留在一张椅子上的手杖,左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大报纸,跺着脚,挥舞着手杖和报纸,开始把格里高尔朝他自己的房间里撵。格里高尔的请求不管用,他的请求也没人能听懂,不管他如何谦卑地扭着头,父亲却只是把脚跺得更狠了。那边,母亲不顾天凉,猛地推开一扇窗户,把身子伸了出去,她把脸远远探到窗外,埋在双手之中。巷子和楼梯间之间形成一股强烈的穿堂风,窗帘飞了起来,桌子上的报纸沙沙作响,有几张在地上飞舞。

父亲不屈不挠地逼近着,牙齿间发出嘶嘶声,像个野人一样。但是格里高尔还没练习过后退,他退得实在太慢。如果格里高尔能够转身的话,他马上就可以回到他的房间里。可他害怕自己那极其费时的转身会让父亲变得不耐烦,每一个瞬间,父亲手里的手杖都可能落到他的背上或者头上,给他致命一击。不过最终格里高尔别无选择,因为他惊恐地意识到,后退时自己连如何保持方向都不知道。因此他一边不停地斜着眼惊恐地看着父亲,一边开始尽可能迅速、而实际上却只是非常缓慢地扭转着身体。

也许父亲意识到了他的良好意愿,因为他不但没有阻挠他,反而时不时在远处用手杖尖指挥着他的转身运动。如果父亲不发出那难以忍受的嘶嘶声该多好啊!格里高尔被这声音弄得完全无法思考。他差不多快要完全转过身子了,可灌满耳朵的嘶嘶声把他搞糊涂了,他又往回多转了一小截。但当他终于幸福地把头朝向门洞时,却发现他的身体太宽,无法就这样穿过门洞。父亲在目前的状态下当然一点也想不起应该打开另外半扇门,给格里高尔制造出一条足够宽的通道。他唯一不变的想法是必须让格里高尔尽快进到他的房间里去。他也绝不会允许格里高尔进行他所需要的麻烦的准备工作,以便立起身,或许以直立的方式通过房门。相反,他提高了嗓门驱赶着格里高尔,似乎障碍并不存在。格里高尔身后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仅仅来自父亲一个人了。

如今确实不是在闹着玩了,格里高尔—不管会发生任何事情—向门洞挤去。他身体的一侧拱了起来,他斜着卡在了门洞里;他的一边腹部完全擦伤了,白色的门上留下了难看的斑点;很快他就被紧紧夹住,单靠他自己根本无法挪动;一边的细腿颤抖地悬在空中,另一边的腿则被痛楚地挤压到了地面上—就在这时,父亲从后面给了他真正意义上的解脱性的重重一击,他血流如注,飞进了自己的房间深处。房门被手杖猛然撞上,接着终于安静下来。

注1 代理(Prokurist)是德国企业里的一种管理层职位,他们具有代替企业业主签署某些文件以及执行某些商业行为的权利。—本书注释均由译者所加,以下不再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