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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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难以实 现的自我

荒诞里的真实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萨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开篇的这句话,是世界上被引用最多的文学作品片段之一。

在传统文学作品里,人变成动物的描写并不新鲜,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物的变形能够像格里高尔的变形那样,给读者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因为这个变形来得这样突然,没有原因,没有铺垫,没有任何外在力量的影响。他没有给读者时间去追问和质疑这个世界存在的可能性,也没有花费时间去描写为什么他会变成一只虫子,甚至没有说明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虫子。你只知道这是一只讨人嫌的虫子(德文原文Ungezifer意为“害虫”),有很多条腿,有褐色的胸部,有盔甲式的背部,因此很可能是一只甲虫,但它到底是什么样的甲虫,比如他的背部是什么颜色,读者却并不知道。不过不要紧,作者不关心这些,他也不想要你去关心这些,他给你的只是一个概念,他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人和命运,尤其是和突如其来的外在变化的关系。

作者只用一句话,一本正经地把一件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设置成事实,摆到你面前,让你顿时置身于一个荒诞的世界之中。荒诞,正是卡夫卡笔下世界的基调。

弗兰茨·卡夫卡(188373日—192463日)出生于奥匈帝国时期布拉格市的一个说德语的犹太家庭,他的两个兄弟都在幼年时期即已夭折,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他的父母经营一家高档衣服及零用品商店。白手起家的父亲,性格务实、专断,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期许甚高。虽然德语在当时的布拉格属于少数民族语言,遵照父亲的愿望,卡夫卡接受的是以德语为主的中小学教育。1901年高中毕业后,他在卡尔-费尔南德大学(Deutsche Carl-Ferdinands-Universität)注册学习化学,两周后即转到了法律专业。之后,卡夫卡曾学过一个学期的德语、艺术史和哲学课,并且打算到慕尼黑继续学习德语,但最终他仍然决定回到更实际、能够提供更多工作机会,也是更能令父亲满意的法律专业。

卡夫卡在大学时期就已经开始写作,他的首篇文章发表于1908年。19067月,卡夫卡大学毕业,取得法律博士学位。经过一年实习期,他被意大利忠利保险公司聘用。由于不满意工作时间太长,19087月,他辞职去到半政府机构性质的波西米亚王国工伤保险机构,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1922年。由于工作出色,卡夫卡在工伤保险机构晋升很快,不过他本人并不看重这份职务,称其为“Brotberuf”(糊口的工作)。这份工作的好处是下班早,使他可以有较多的时间进行写作。他把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称为“通往快乐的跳板”;在给一位女朋友的信里他写道:“我的工作很可笑,而且轻松得可怜……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份钱。”

专断的父亲对卡夫卡的性格和人生的影响非常大。1919年,他给父亲写了一封长达100页的信,在这封信里,他描述了他在童年所受的创伤,抱怨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认可,父亲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除了嘲讽,只有鄙视。而神一样的父亲的形象多次出现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最突出的就是《变形记》和《判决》。

《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是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推销员,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为了替父亲还债以及维持家人的生计,他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一开始,家人对他的贡献“惊讶而欣喜”,可是慢慢的,“……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家人感激地接受着那些钱,而他则心甘情愿地提供着那些钱,但是不再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感了”。

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他也经历了家人的改变:父亲从一个躺在扶手椅里的老弱男人变成了银行的差役;病歪歪的母亲变成了缝制高档内衣的裁缝;那个在父母眼里“是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女孩”的妹妹则当上了售货员——曾经完全依赖格里高尔的家人,原来完全有能力自力更生。随着这种身份的变化,家人对格里高尔的态度也变了:父亲自不用说,他两次对格里高尔大打出手,最终使他遭受致命创伤;母亲则游移于对儿子的爱和对甲虫的恐惧之间,一直无从选择;最后,是跟格里高尔最亲近的妹妹宣布了他的死刑:“‘它必须离开’,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

对于家人的这种改变,格里高尔却没有提出任何疑议,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虽然外形变成了虫子,他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并没有变。变形当天,他一如既往地试图起床去赶火车上班;代理来到后,他费尽力气打开房门,为的是让代理看到自己并非无故旷工,以避免被炒鱿鱼。当他发现父亲其实并非一无所有,他手上有一笔“往日留下的小小的财产”,虽然他“原本可以用这笔闲钱进一步还清父亲欠老板的债,而他摆脱这个职位的那一天也会提前很多”,但他的反应却是:“格里高尔在他的那扇门后使劲点着头,为这种出乎他意料的谨慎和节俭感到高兴……但是现在毫无疑问,还是父亲这样的安排更好。”他甚至接受了家人要他消失的决定,临死前,他还“带着感动和爱他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对于自己必须消失的想法,大概比妹妹更坚定”。

可以看出,《变形记》表面上写的是格里高尔形态的改变,实质上描写的却是人心的改变。虽然这篇小说字面上描写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实质上却也触及了这样一个问题:当个体失去其在社会中原有的、被认可的功效之后,他和社会其他成员的关系将如何改变?这是一个典型的卡夫卡故事。需要提到的是,在卡夫卡的故事里,当厄运临身时,他的主人公都跟格里高尔一样逆来顺受,似乎丝毫想不起要去抗争什么,质疑什么,面对命运的安排,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屈服和顺从。卡夫卡的作品里没有英雄,只有小人物,那是他在保险公司里接触到的悲苦百姓,也是为了生计不得不放弃自我的作者本人。环境变了,身份变了,但人性却一成不变,卡夫卡用冷静详实得仿佛司法文件一样的细节描写,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世界和这些人性展示在读者面前,这是他眼中的世界的真相。而在荒诞虚构的环境衬托之下,这种真相也更让人触目惊心。正因为如此,卡夫卡被后人誉为西方现代文学的鼻祖,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家之一,让-保罗·萨特、村上春树、米兰·昆德拉、阿尔贝·加缪等许多大师级人物都曾公开承认自己受到过卡夫卡的影响。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则声称卡夫卡的《变形记》让他发现“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写作”,从而开始了自己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道路。英文中甚至产生了一个以卡夫卡命名的形容词kafkaesque(卡夫卡式),指的就是卡夫卡所描写的那种荒诞、压抑的世界。

 

 

孤独的艺术家

 

卡夫卡的小说集《饥饿艺术家》出版于卡夫卡去世后两个月,收有他生前最后两年创作的四个短篇:《最初的痛苦》,《小个子女人》,《饥饿艺术家》和《女歌手约瑟芬或老鼠民族》,这四个短篇在他生前都曾单独在杂志上发表过。尽管卡夫卡1922年就写信给他的好朋友布罗德,要他收集并销毁自己所有的手稿,而在《最初的痛苦》发表之后,卡夫卡写信给朋友,称其为一个“丑陋的小故事”,但他去世前,仍然着手把这四个故事集结出版,可见他自己对这本书的重视。在这本集子里,除了《小个子女人》,其他三篇主角的职业(空中飞人、饥饿艺术家以及歌手)都与艺术有关,他们都过着近乎隔绝社会的生活,孤独地进行着自己的艺术创作。后人认为,这些小说是卡夫卡对自己作为作家的生活和心理的写照。

比起卡夫卡的其他作品,《最初的痛苦》缺乏卡夫卡惯有的深度,结构也相对粗糙。它更像一篇模仿卡夫卡风格的习作,不过,也许卡夫卡只是一时兴起把它写了出来,打算过一段时间用于其他小说之中,但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这样做了。这篇小说主要表达了作者对自己艺术创作能力减弱的恐惧。也有研究者说,空中飞人的两根吊杆象征着艺术和现实,作者借此表达了自己对于保持两者平衡的苦恼。

在卡夫卡开始写《饥饿艺术家》的时候,他的结核病已经转移到喉部,使他进食困难,“饥饿艺术家”这个荒诞职业的灵感大概由此而来。在《饥饿艺术家》里,读者确实能够在很多片段看到作者的影子。作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就是他的生命,他别无选择(“因为我必须挨饿,我没别的办法。”);但同时,他又必须顺从观众的意愿,不仅因为他们是他的衣食父母,也因为得到认可的才华才能称为才华。艺术家和观众(读者)的关系,是这篇文章的主题。

这种关系在《女歌手约瑟芬或老鼠民族》(以下简称《约瑟芬》)中被深化。比起饥饿艺术家,观众的认可根本不是女歌手约瑟芬操心的事情。如果说饥饿艺术家是在为自己的才华被认可而奋争,约瑟芬所奋争的,则是得到以“自己的方式的认可”。不过,这种奋争同样徒劳:“她认为自己反正是在对着聋子的耳朵唱歌;尽管从不缺少掌声和欢呼,但对于她所期待的那种真正的理解,约瑟芬早就学会了放弃。”而约瑟芬的听众呢?“但愿约瑟芬不会意识到:我们愿意听她唱歌这个事实,正是反对她的歌唱的证据。”虽然约瑟芬无法放弃她的听众,她的听众也绝对需要约瑟芬,但约瑟芬对她听众的生死存亡毫不关心,正如她的听众实质上对于她的歌唱毫不关心一样。我们也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艺术家和受众的关系,也许仅仅基于一种误解。在艺术这个平台上,二者各有所图,各取所需,但永远无法真正互相理解。这一点,在《饥饿艺术家》里也有所提及。也许,正是基于这种怀疑,卡夫卡才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大部分手稿,并留下不得出版或再版自己其他作品的遗愿。

但《约瑟芬》并没有停留在这个关系的描写上。这篇小说里出现的“人物”有三个,除了约瑟芬,还有叙述者“我”以及作为整体的“民族”。和“我”相反,约瑟芬特立独行(“……在喋喋不休的人群中她是沉默寡言的——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少数能闭上嘴,而她就能做到……”)。“我”其实是“民族”这个整体的一员,作为整体,民族是那个“温暖的、一个紧挨着一个的、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的大众”;它为辛苦奔波的个体在生存斗争的间隙里提供了“温暖的大床”;它是强大的,“民族和个体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此惊人,民族只需把受保护者拉到它身边的温暖之中,后者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保护”。因此约瑟芬和民族的斗争最终必定会以失败告终。个体和群体的关系也是卡夫卡小说的重要主题。这个群体可以是社会(比如《约瑟芬》里的民族),可以是一个团体(比如卡夫卡未完成的小说《城堡》里一直未露面的权力集团),甚至可以是一个家庭(比如《变形记》里格里高尔的家人)。不难看出,卡夫卡相信:与众不同的个体如果不接受群体的同化,必定会被群体压抑甚至消灭。

同时,在《约瑟芬》里读者还能够读到卡夫卡对于艺术本身的质疑。作者在文章开始不久,对约瑟芬的艺术便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那到底是不是歌唱?”而这个问题一直到文章结束也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相反,作者不无嘲讽地写道:“就算那只是我们日常习惯的吹口哨,这件事却首先包含了这样的奇特之处:某人郑重其事地站出来,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做一件普通寻常的事情。嗑开一个坚果实在算不上艺术,所以也不会有人敢于召集一群观众,在他们面前表演嗑坚果来娱乐他们。但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了,而且达到了他的目的,那么这件事就不可能仅仅是嗑坚果那么单纯了。或者,这件事确实只是单纯的嗑坚果,但却因此让我们看到,我们一直都对这一门艺术视而不见。因为这件事我们自己做起来实在已经驾轻就熟,而只有这位新来的表演嗑坚果的人才向我们展现出这件事的实质。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他嗑坚果的技能比我们大多数人还要差一点的话,效果反而会更好。”

有趣的是,1917年,和卡夫卡同一时代的法国艺术家杜尚在纽约展出他著名的装置作品,名为“喷泉”的一个小便池,正式提出了对传统造型艺术的质疑,并因此开创了装置艺术的先河,被后人称为“西方现代艺术的保护神”。在卡夫卡生前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里,卡夫卡不仅提出对艺术家和受众关系的质疑,同样对艺术提出了质疑。而他并没有像自己在《约瑟芬》中预言的那样“很快,她就会在升华解脱中被遗忘,就像她所有的弟兄们一样”,反而被后人追认为西方现代文学的鼻祖。这一切,是偶然?还是时代造就英雄的必然?如果是后者,对于反英雄的卡夫卡,以及对于生前自称不是艺术家的杜尚,一定都是很值得玩味的事情。

 

 

难以实现的自我

 

和《最初的痛苦》相似,《小个子女人》的风格也与卡夫卡的其他作品相去甚远。卡夫卡的文风准确细致,在中性的描写后面暗藏着深厚的情感。但《小个子女人》给人的感觉是匆匆写就,文中还有些前后不通的地方,似乎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说什么。因此,卡夫卡的研究者们在提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多致力于对作者在这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心理意义进行分析。

卡夫卡和女人的关系向来是卡夫卡研究者们的一个重要的题目。他一生未婚,虽然结识过很多女朋友,还订过两次婚,却都无疾而终。从他留下的写给女友的信件的巨大数目几乎可以断定,他更倾向于和女人建立一种柏拉图式的关系。对于女人,他似乎既向往又恐惧。这一点,在《小个子女人》里可见一斑:“我”其实对于小个子女人非常在乎,但却无法主动出击,或者和解,或者彻底成翻脸。“我”的被动,和卡夫卡在实际生活中女性关系里的被动如出一辙。

对于卡夫卡的女人关系情节,后人有很多猜测,卡夫卡自己曾表示害怕结婚会让他写作时间减少,渐渐丧失写作能力。同时,他还害怕有人介入他的生活后会使他失去自我。

卡夫卡的恐惧并不难理解,他生活在以捷克语为主要语言的布拉格,却被迫接受德语教育,自己也把德语作为母语;他虽然出生于一个犹太家庭,父亲对犹太人却并不认同,在卡夫卡家,犹太教只不过是节日里必须走的一种形式而已。这一切,让他没有群体归宿感。而强势的父亲,备受压抑的童年,更让性格敏感的卡夫卡缺乏安全感。他害怕亲密的关系,只能在写作里寻找和实现自我。但是,正如他在自己写给父亲的信里所说:“在写作中,我确实独立地离你远了一截,即便这有些让人想到虫子,它的后半截身子被一只脚踩着,它用前半截身子挣脱开,挣扎着爬向一边。我稍微舒坦些了,我舒了口气。”“……经常涌上我心头的这种渺小感……来自于你的影响……”

192463日,卡夫卡病逝于奥地利东部的一家疗养院,死后遗体被运回布拉格火化,埋葬在当地的犹太人墓地。在世时,他名气并不大。直到二战之后,卡夫卡作品的意义才得到世界性的认可。

卡夫卡写给父亲的那100页的长信,他从来没有交给父亲,直至他去世之后,才由他的朋友布罗德首次在1952年整理发表。卡夫卡的一生都在企图挣开那只踩住了他半截身子的脚,但最终却难以实现。他一辈子都是那个沉默、羞怯、敏感的孩子,仰望着自己粗暴、专断、强势的父亲(后来还有他的读者),他目光审视而挑剔,这目光无所不及,无论卡夫卡走到哪里,正在做什么,他都能感觉到这目光的压力,能感觉到父亲随时可能撇着嘴,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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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