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罗溪与林军的意外重逢
二〇一六年七月底,晚上七点半,曲江南湖饭店。
当罗溪和沈卓带孩子打车赶到那,在饭店门口等候着的陈一凡,和罗溪的弟弟罗涛,急忙迎了上来。
罗溪睁大眼,几乎认不出他们了。陈一凡原本在罗溪的记忆里,是高高瘦瘦,现在却胖得像铁塔一般。
他以前不戴眼镜,肤色也很健康。可现在,一张猪肝色的肉脸,把五官都挤变了形,加上一副黑框眼镜,要是在大街上遇见,怕是很难相认。
陈一凡见到罗溪,尴尬地笑了笑,也就在他笑时,罗溪才隐约见到,他少时的一点影子。
罗溪的弟弟罗涛,也让她吃了一惊。记得当年离开时,他虽胖,皮肤却是白净的。可现在,他和陈一凡一样,除了都很敦实,肤色也黑了许多。他的额头和眼角,都已有了皱纹。
罗涛和陈一凡穿着相同的浅蓝色工作服,口袋上都印着四个字“一凡化工”。
罗涛走到罗溪跟前,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姐……”
罗溪看着他,鼻子一阵泛酸。她抬起一只手臂,轻按在他肩上。
自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想起过这个弟弟了,她盯着罗涛不停地看。可罗涛这时却盯着跟他差不多高的航航,罗溪这才反应过来,忙对航航说:“这是舅舅……”
他们就这样相看着走进饭店。
一楼大厅里,嘈杂的人群,端着盘子穿着枣红色汉服的服务员,在他们几人之间穿梭。
陈一凡和沈卓走在前头,他一边同沈卓说笑,一边转身对罗溪说:“咱们是在二楼……”罗溪对他点点头。
他们沿着涂着红漆的木制楼梯往上走,罗溪边走边问他弟,“你在陈一凡的化工厂具体做啥?”
罗涛听罢,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我没在他那上班!我穿的是他们厂的工作服,我的工装太厚,现在这三伏天穿着太热……”
罗溪听后微微笑了一下。
这时,走在前面已经上到二楼的陈一凡,朝他们招手,“在这边,凤凰包间……”
他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和沈卓一同走了进去。
航航在罗溪他们前面走着,边走边低头玩着手机。
罗溪和她弟并排走在最后,她接着刚才的话问罗涛:“那你现在在哪工作?”
罗涛回道:“就在曲江,林军的公司里。”
罗溪听罢楞了一下,想着自己有没有听错,她站在那停了两秒。
而罗涛,此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说:“林军今天也来了,现在就在包间里……”
罗溪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她突然感到害怕,怕林军变得像陈一凡那样让她认不出。她站在那,脚下有些发软,却又不自主地跟着他弟,恍恍惚走进了房间。
她看见,沈卓和陈一凡正站在桌边,同穿着一件黑色短袖T恤的林军在握手。后面走进来的航航马上被拉上前,喊了声“叔叔阿姨好……”
罗溪看着林军……他的身形居然没怎么变。麦色的国字脸,还保持着她记忆里的线条。他依然留着平头,只是两鬓已经斑白,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林军看见罗溪,眼神凝固在那里……而后有些慌乱地朝她点点头。
罗溪缓了一下神,回望过去,看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身高大概不到一米六,长得比较瘦,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真丝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短裙。
陈一凡见罗溪一直望着那个女人看,忙介绍说:“这是我媳妇……”
罗溪听罢,回过了神,赶紧冲她笑了笑。
房间里另外还有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罗溪感觉像是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那男子走上前,笑着叫到:“溪溪姐!”
罗溪这才想起,他像是弟弟的一个同学,家好像也住在渭城粮油公司家属院里,但她早已记不起他的名字。
罗涛见她沉默着,忙在一旁介绍说:“姐,这是毛豆……小时后咱们在院子里一起玩过泥巴……”
罗溪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
罗溪一家被让到了房间的最里面坐下,陈一凡和他媳妇坐在沈卓旁,罗涛和毛豆,坐在罗溪边上。只有林军一个人,与谁都不挨,隔着椅子坐在毛豆和陈一凡媳妇之间。
自罗溪走进来,林军的眼光就开始变得闪烁不定……罗溪同别人说话时,他在对面望着她,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偶尔回望过来,他则有意躲闪开,低头望着别处。
罗溪和弟弟说着话,才知道,罗云漳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她养母现在罗涛家里住,帮他们做饭看孩子。
罗涛他媳妇——陈一凡的妹妹陈一娇,现在西郊她哥的工厂里当会计,说来和罗溪也算是同行,今晚她在厂里加班做报表。
他们的女儿和陈一凡的儿子,暑假里参加了学习班,晚上都在高新区那边补课,没有来。
众人说着话,只有林军一人沉默着。这时服务员走进来,问他们点什么。
沈卓把桌上的人看了一圈,最后对陈一凡说:“你和林军应该经常在外面应酬吧,你们俩来点!我们一家没什么特别要求,就是不喝酒。”
陈一凡走到林军身边,拿着菜单在空椅子上坐下,对他说:“既然下午你坚持说由你请客,菜就你点吧!你家在这附近,应该经常来吃,你点的准不会差。”
林军没有多言,他朝罗溪和沈卓看了一眼,在点单上划拉了一阵。
最后,他看了一眼陈一凡,问他:“你喝酒吗?”
陈一凡高声说:“喝,当然要喝了!今天老同学聚会,这么高兴的事,咋能不喝酒?反正回去有我媳妇开车,我今天要敞开喝……”
听他这么说,林军加了一瓶白酒,点完之后,他看了看罗涛和毛豆,说:“你俩今天就别喝了,一会都要开车。”说完他把单子递给了服务员。
陈一凡重新回到沈卓旁边坐下,拍着他的肩问:“你现在做哪一行啊?这么来钱?”
沈卓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现在已经失业了,啥都没做。”
“还保密啊,怕我们跟着抢钱?”陈一凡揶揄道。
沈卓认真地看着他说,“是真的。我和罗溪前些年都太忙,最近准备休息一段时间……”
陈一凡听后喊道:“那你们干嘛还要这么急回广州啊?!在西安多玩几天嘛!明天我把在西安的老同学都联系一下,过几天咱再聚一次!”
沈卓听罢,赶忙制止道:“别……我们过几天要去英国,机票都已经定好了,孩子要去那边上学……”
林军听到这,抬眼盯着罗溪看,而罗溪此时正侧着脸,听一旁的罗涛说着什么。
白酒凉菜和饮料陆续端了上来,几杯酒下肚,陈一凡的话越来越多。
他媳妇劝他多吃菜,少喝酒,可根本止不住。
罗溪看那瓶白酒,已经被陈一凡喝下去一半。想起刚才初见他时,他脸颊一直是现在这样的酱色,觉着他可能有酗酒的习惯。
罗溪在那一端正想着,陈一凡把酒杯在桌子上一放,高声道:“沈卓!你们这样放下生意享受生活确实不错……这人生呢,谁都不知下一秒发生啥事……对吧,林军?”
他说完突然扭头看着林军,然后拿着酒瓶,在他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林军正在那发着呆,被他这么一喊,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卓和罗溪听了这话,都不由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热菜也一盘盘端了上来。可再多的菜,都没能堵住陈一凡的嘴。他现在已经喝了大半瓶的酒,脸已变成了紫红色。
他坐在林军和他媳妇中间,继续高声道:
“我混到现在……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名啊,利啊……什么的,都他妈的不重要!有吃有喝赚到差不多就行了!人到最后死的时候,都他妈的一样,一把火全都烧成灰了……”
她媳妇觉得他说话声音太大,而且开始带把子,就轻轻拍着他的手,低声说:“你不用这么大声,人家都能听见……”
可陈一凡并没有低下声,他的舌头开始打结,应该是已经醉了。
“你们,都猜不到……我这些年,都遇到过……啥事……”说着他拿起酒瓶,仰起头喝了起来。
他媳妇想拉住他,硬是没拉住。罗溪看见,那瓶酒已经见底,她不由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陈一凡伏在桌面上,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说:
“我这些年……失过业,创过业……也破过产,出过化工事故……也长过肿瘤……我他妈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就想按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活……”
他趴在那,嘴里继续嘟囔着,“畅畅快快地活……”然后渐渐没有了声音。
他媳妇尴尬地看着众人,说:“不好意思,一凡这些年经历了一些不太顺的事,一喝酒话就止不住了,让你们见笑了!”
毛豆听后赶紧接过她的话,“嫂子,你说到哪去了!咱谁没经过不顺的事啊,大家都一样,理解理解。”
其他几个人听后,不由地点头。
一凡媳妇站起身来,她拉了拉趴在桌上已经打着呼噜的陈一凡,再次抱歉地对其他人说:“实在不好意思,你们慢慢吃,我们要先走了……”
林军见状站起身,帮她扶起陈一凡。这时罗涛和毛豆从桌子另一端跑了过来,说:“我们来吧!”
他们出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林军和罗溪一家三口。三个大人心里都透着尴尬,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的航航,刚刚听一群大人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早已经烦了。他站起来搂住罗溪的脖子,说:“妈,我想回去了。”
罗溪缓缓站起来,看着沈卓,说:“那……咱们也走吧!”沈卓听后站了起来。
林军看见,急忙站起身,他终于和罗溪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叫的手工面还没有上来呢……”
沈卓看着林军,沉默了一会,他又看了一眼罗溪,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罗溪站在那低着头没有说话,这时,罗涛和毛豆,已经把陈一凡送到了车上,折返回来。
罗涛看着罗溪,有些不舍地问:“姐……你这就要走啊?”
罗溪看着他弟,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可航航实在是不想在这待了,他站在那,摇着罗溪的肩膀一直嚷闹着要走。没办法,沈卓和罗溪又双双站了起来。
林军也跟着站起身,他的神情瞬间暗沉下来,什么也没再说。
沈卓站在那,沉思了片刻,对罗溪说,“我先带他回去吧!你和你弟这么多年没见,你再陪他说会话吧……”
罗涛听后急忙站起来,笑着对沈卓说:“姐夫,你放心,一会吃完饭,我开车把我姐送回家……”
沈卓听后拍了拍他的肩,他看了一眼罗溪,又看了一眼林军,走过去,与林军握了一下手。
毛豆跟着走了过来,说:“沈哥,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我家离小寨不远。”
沈卓急忙制止道:“不用!你们在工地上班,晚上这顿饭要吃饱……到现在,你们还都没吃主食呢!我出门就能打到车,很方便的。”
说完他与毛豆握了握手,然后牵着航航,走出了房间。
沈卓走后,毛豆坐在了罗溪旁边,他和罗涛坐在罗溪两侧,不停地问这问那。
罗溪回着话,偶尔也把眼光投到林军这边……林军现在不再躲避她的眼光,坐在那,专注地看着她。
罗溪把眼光收回,转向毛豆,随口问他:“你爸妈,现在也在西安吗?”
毛豆听后,神色暗淡下来,他低声说:“我爸十年前被摩托车撞了,已经走了。我妈……”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说:“我妈……和我媳妇处不到一块,两个人在屋里头老吵架,头些年为这,我媳妇闹着要离婚,我不离。她就带着娃回她娘家住了两年都不回来。后来娃大了,该上学了,我去接了好几回,今年五月底才回来。回来后又怀上了二胎,可和我妈的关系还是那样,动不动就喊着要打掉娃和我离婚,没办法,我就让我妈自己回渭城了……”
罗溪心不在焉地听着,没有回话。说话间,林军走了出去,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他走了回来,安静地坐回原位。
几分钟后,大碗手工面端了上来,服务员刚从托盘上把四碗面放在桌上,毛豆就看着碗笑着问:“唉……今天这面里还有荷包蛋?是你们饭店给加赠的吗?”
服务员看了林军一眼,没有回话。
看着白底青花的瓷盆里装着的一钵面,和面上安静地躺着的两只荷包蛋。十多年前的往事再次涌了上来。
罗溪低下头,用筷子轻轻碰了一下蛋黄,瞬间,那稠密的橙黄色蛋液流了出来,像是流出的两行泪。罗溪转过身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她走进洗手间,站在黑色黄岗岩砌成的洗手台旁,看着台面上的镜子里,自己清瘦的脸……她的头发还是十多年前那泼墨般的黑,可里面已经有了一两根白发,面庞也早已从瓷白变成了玉色。
站在镜前,罗溪想起当年初见林军时,自己也是穿了一件像今天这样的白T恤,只是,时光已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了,刚刚在席间听弟弟说起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自己心中竟是那般酸涩。
罗溪立在那,已经让泪流满了脸。这时,两个穿着工装的女服务员进了厕所,不约地看了她一眼。
罗溪低下头,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她用纸巾慢慢地把脸上的水珠擦干,然后又用这张纸擦了擦鼻子,把它丢进了废纸篓,走了出去。
等她回到房间,林军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她看见,他面前的那碗面并没有动。而弟弟罗涛碗里的面,已经快吃完了。
罗溪回到座位上,重新在桌上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对弟弟说:“这碗面太多了,我晚饭一般吃的很少,分给你一些!”说着抄起筷子给罗涛挑了一些面条和一只荷包蛋。
而后,她从桌上的菜盘里,夹了些青菜放进碗里,把面卷在筷子上,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见她开始吃,林军也拿起了筷子,他吃一口,看她一眼。她用余光看着他,并没有抬头。
等他们都吃完了面,罗涛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说:“九点多了!姐,我现在去地库取车,可能需要十多分钟,你先在这坐一会,十分钟后再出去,外面热……”
罗溪朝他点了点头,罗涛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了出去。
毛豆坐在那,一会看着罗溪,一会看着林军,不知该不该走。
林军走到他身边,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和会员卡,对他说:“你去帮我把帐结了……”毛豆赶紧站起来,接过卡片走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军盯着罗溪,罗溪低头坐在那,感觉空气像是已经凝固了……她没有抬头,站起身,轻声说:“我先走了……”就朝门口走去。
林军急忙踢开椅子,先她一步走到门口,她要去拉门,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罗溪不敢抬头看他,用力从他手中抽着自己的手。林军怕把她握疼了,赶忙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背对着门站着,凝视着她的脸。
罗溪缓缓抬起了头,林军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罗溪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放弃了。
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颤抖,林军用发抖的双手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下去……他的吻滚烫而又热烈,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让罗溪晕厥。
她昏着头瘫软在他怀里,任由他亲吻……
不知过了多久,罗溪脑海里突然浮出航航和沈卓的脸,她急忙把他推开,向后退了一步,靠着墙喘着气,把头转向了一侧。
林军走向前,再次把她揽入怀中……罗溪没有再挣扎,开始默默地流泪。
林军的眼睛也红了,泪水滴落在她发丝间。
林军闭上眼,将她环抱在胸前,轻声说:“对不起……”
他想起这些年,他们的错过,让泪水无声地流……她想着他女儿的意外离世,和自己这些年的感情波折,觉得人生似乎免不了悲苦……
他们就这样流着泪,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林军慢慢张开眼,他再次捧起罗溪的脸,轻轻地把她的眼泪吻干。
他看着她,轻声问:“他……对你好吗?”
罗溪低下头说:“沈卓……他很好……”
林军捧起她的头,看进她眼里,问:“那……为啥……你眼里有泪?”
罗溪没有回答,她推开林军的手,说:“我该走了……”
她上前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