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利·芬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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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状告撒切尔法官——哈克要出走——鬼政府和它的法律——老头发酒疯

老头过了一段时间又活跃起来了。他到法院去告撒切尔法官,要法官把钱交出来。因为我去上课,所以他一直盯着我。有两次我被他撞了个正着,挨了他一顿狠打。但是我有自己的办法,看见他就躲开,或者比他跑得更快些。现在我之所以喜欢上学,是为了气气那个老头。估计法官也不想理他,把这案子的审理一拖再拖,气得老头动不动就打我,我只好不断地去向法官借几块钱给他。他拿到了钱就去喝酒,吵得镇上的人不得安宁,又把他弄到牢里去了。不过老头好像挺喜欢过这种日子的。

他老去寡妇家骚扰她,寡妇气得对他下了逐客令。这回轮到老头生气了,他说寡妇应该搞清楚哈克贝利·芬是谁的。春天的一个下午,他盯了好久,终于把我逮上了一条小船。我们离原来的地方越来越远,大约划了三里以后到了河的上游。老头又把船划过河,到了伊利诺亥州岸边的一座旧木屋里。这座木屋藏在一堆茂密的树木中间,很隐蔽。

我想跑,但一点法子也没有,老头一直看着我。我们住在那木屋里,钥匙被他压在枕头底下,门被锁得牢牢的。他有一支大概是偷来的猎枪,这样我们可以靠着吃打到的猎物活下去。我们还钓鱼。不久以后,他就拿着猎物和鱼到三里外渡口的铺子里换威士忌,我被他锁着出不了门。他喝完了就发酒疯,把我揍得半死。寡妇打听到我的下落,找人想把我带走,但那个人被举着枪的爹吓跑了。不过除了吃鞭子以外,我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在那儿住,也喜欢上了那种生活。

这段时间我可以很惬意地躺着,用不着上学,还可以钓鱼,甚至可以抽烟,过着逍遥自在的快活日子。就这样,两个多月过去了,我的衣服已经变得又破又脏。我开始怀疑以前我为什么也感到快活。那时我在寡妇家里,每天都要洗脸梳头,吃饭还得用盘子,睡觉必须在床上,起床得准时,还要念书,挨华珍小姐的挑剔等等。我想起这些就很厌烦,一点也不想回去了。我现在又可以很放肆地说粗话,不会挨寡妇的训。一句话,目前的生活让我既舒服又满意。

但我还是无法忍受爹的揍。他一高兴就打我,打得我遍体鳞伤。他还老出门,把我锁在屋里好长时间都不回来,有一次足足有三天。我很无聊,慢慢地又开始害怕起来。我担心他要是淹死了,我就没法出去了。我考虑了好多方法想跑出去,但都没有用。那些窗户都太小了,连狗都爬不出去,烟囱也太窄了。我的力气还没大到能把那扇厚厚的木板门推开的程度。屋里找不到刀子之类的东西,估计全被爹带走了,他出门的时候总是很小心。我从早到晚一遍又一遍地翻,虽然找不到,我还是翻,我用它来消磨时间。不过,这一次有发现了,我找着一条生了锈的缺了把的锯片,是在屋顶一个小缝里找到的。我给锯片抹了点油,就开始动起手来。木屋一头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的横木上钉着一块马皮,那是用来挡住从木板缝里吹进来的风的,那样蜡烛就不会灭了。我决定把马皮下面最大的那根木头锯掉一段,这样我就可以钻出去。我钻到桌子下面,开始干这件力气活。锯着锯着,眼看就要成功了,爹的枪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只好把马皮放下,收拾好锯子和锯末。没多久老头就进来了。

爹的脸色很差,看来心情也不怎么好。原来他到镇上碰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他的律师告诉他,如果法庭肯开庭审理,那么他就能赢得官司拿到那笔钱,但是撒切尔法官有办法让它一直拖着。爹还听说寡妇她们会告他,让我和他脱离父子关系,让寡妇当我的保护人。大家都说这回他会输。这让我很惊讶,我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规规矩矩的日子里去了。老头开始把可以想到的人通通骂了一顿,而且还来回地骂了好几遍。骂完了那些人后,老头觉得不过瘾,又把一些不知道是谁的人了也骂了进去,而且越骂越厉害。

他说他想瞧瞧寡妇怎么把我要回去。他说他会把我藏在六七里以外的一个地方,那儿谁也找不到。如果他们真的耍把戏,他是会非常当心的。刚开始听完,我有些发愁,但一想到那时候我已经跑掉了,就把心放了下来。

老头让我去船上搬他买的东西。船上的东西不少,一袋玉米面足有五十磅重,还有火药、威士忌酒和腌猪肉等等。我还看见一本旧书、一些麻丝和两张报纸,它们是装火药时做填料的。这些东西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坐下休息时仔细一想,我决定带走猎枪和一些钓鱼竿,出了门就钻进树林里,这样就不容易被找着。我觉得以后我会到很多地方去,在夜里打猎和钓鱼,一直到很远的地方,直到他们再也找不到我。我打算晚上等老头喝醉了酒就开始行动。老头的叫声把我从沉思中叫醒,我在船上已经坐了好久了,他问我是睡过去还是淹死了。

天快黑了,我才把东西全都搬进了屋子里。老头叫我做饭,他在一边痛快地喝起酒来。上次他在镇上醉得掉到了臭水沟里,样子十分可笑,满身是泥,简直可以被当成亚当[12]了。他发酒疯时总要把政府扯进来骂几句,这次他说:

“什么鬼政府呀,它什么也不是!法律只想抢走父亲的儿子——他是我亲生的孩子啊,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到可以挣钱养家的时候法律却硬要把我们拆散。那就是政府!还有,法律只会照顾撒切尔法官这些人,不让我拿回自己的财产。这就是法律!它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穿着破布似的烂衣裳,可是我有六千块钱呢!这是什么政府!我们都得不到保护。我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回来。这就是我要告诉他们的,我要当面告诉他们,让他们都知道。我会说,这么烂的国家还要它做什么!看看我的帽子,它都不像一顶帽子了,帽顶是拱的,帽檐却是搭着的,就像一只烟筒。如果我受到法律的保护,我就是个有钱人,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是啊,这个政府真是好呀!看,一个俄亥俄州的黑白混血儿过来了,他的皮肤和白人一样白,其实他还是个黑人。他的帽子和衬衣都白得耀眼,镇上所有的人都穿不起那样的上等衣衫;他还有一只金表,上面配着金链子和一根银头拐杖——他是全州最有名望的老爷。你知道别人说他是谁吗?他是一个能说好多种语言、什么都懂的大学教授。还有,我听说他在当地有选票。这我就觉得奇怪了。我搞不懂这个国家是怎么回事。我还打算选举的时候去投票呢,只要我不是醉过了头。可是别人跟我说有一个州让黑人投票,所以我就不去了。打死我也不会去的!大家都听到了,我说了这话就一定算数。就算这个国家不行了,我也不去投票,即使我还活着。你看看那个黑人的样子,目中无人似的,如果我不一肩膀把他顶到一边去,他恐怕不会给我让路。我问别人,这个黑人干嘛不拍卖?他们竟然说只有在本州住满半年的黑人才可以拍卖,他还没满呢。这就是榜样,一个自由黑人在本州住不满半年就不能拍卖。这样的政府还叫政府?其实政府光有政府的派头,自己觉得是个政府,但是它非得等上六个月才可以把这个可恶的穿白衬衣的畏畏缩缩的自由黑人抓起来处置,这——”

老头只顾嘴上说着,他的两条腿一点力气也没有,被一只咸肉桶绊着狠狠地摔了一跤,小腿也给擦破了。这回他更使劲地骂了起来,除了骂政府和那个黑人以外,连那只咸肉桶也不时骂上几句。他用手抓住一只小腿,放下又抓住另一只,在屋里跳来跳去。这样单脚跳了一阵以后,他用他的左脚狠狠踢了那只咸肉桶。他左脚的靴子前头是裂开着的,露出了两只脚趾头,这一下踢得太狠了,疼得他杀猪一样地惨叫。他“嘭”地一声跌倒在地,手捏着脚趾头直打滚。这时他骂得前所未有的恶毒。之后他自己也承认。他说他的骂甚至超过了当年他听过的骂得最精彩的骚伯利·哈根,但是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吃了晚饭,老头把那罐威士忌拿出来,说这些足够他醉上两次,顺带发一次酒疯。他老是这样说。我估计不用一个小时他就会醉得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时我可以锯断木头或者偷走钥匙,无论哪一种办法应该都管用。他一口气喝了好多,终于瘫在他的毯子上,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翻来覆去地老睡不踏实。这使我没法下手,真不走运。后来我自己也困得不行了,眼睛想睁也睁不开,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蜡烛还一直亮着。

我睡得正熟,一声怪叫把我一下子惊醒了。我跳了起来,看见爹疯了似地跳来跳去,嘴里不停地喊着“有蛇有蛇!”他说他的腿上有几条蛇,这会儿又有一条咬了他的脸颊。他自己吓得蹿了起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喊着:“快抓住它!它要咬我脖子了!”可是我没看见蛇,只看见一个快疯了的人。过了一阵他终于累得不行,倒在地上喘着气,接着马上又像疯了似的,手在空中乱抓,脚往四周乱踢,边打滚边尖叫,说他被妖怪抓住了。等精疲力尽以后,他就躺到地上,身体动不了了,嘴里却还哼哼。终于,嘴巴也闭上了。这时我听见了远处树林里猫头鹰和狼的叫声。屋子里太安静了,让人觉得有点可怕。他躺在那边的角落里。好一会儿,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小声地说:

“呼呼呼,死人来了,呼呼呼——他们要抓我了,我不去呀——他们越来越近了——不要抓我呀,快放开我,这手好凉呀,我只是一个穷光蛋,快放了我呀!”

他趴在地上连手带脚地爬着,边爬边哀求。然后把毯子拉过来裹在身上,滚到松木桌子下面,嘴里还在求饶。最后竟哭了起来,那哭声我都能听见,虽然他蒙着毯子。

好一会儿,他把毯子扔了,站了起来,眼神很可怕。他看见我在那儿,就要抓我。他拿着一把刀,说我是死亡的天使,一定要把我宰了,否则我会要了他的命。他绕着屋子死命地追我。我告诉他我不是,我是哈克贝利·芬;但是他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然后又连骂带吼的,追得我快没命了。有一次我突然停住,转身从他的胳肢窝下钻了过去,他一下子抓住我肩膀处的上衣,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只好使了个小手段,把我的上衣挣开才脱了险。后来他累了,靠着门瘫到地上,说他休息一下再把我给宰了。他把刀藏在屁股下面,说他要恢复一下力气再跟我算账,让我吃点苦头。

他就这样睡了过去。我等了一会儿,把那只旧藤椅搬过来,轻轻地站上去拿了枪。枪里有火药,我把它架在装萝卜的桶上,枪口对着老头,静静地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这时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是慢极了,周围安静得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