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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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东都成周开创的小“城”连结大“郭”布局

在西周的都城中,特别应该重视的是东都成周。周公平定管叔、蔡叔联合武庚以及东夷的叛乱以后,为了防止殷贵族的叛乱,加强对中原地区以及四方的控制,继承武王的意旨,在原来的洛邑建设东都成周。这是对商代建设别都制度的重要发展。这样同时分设东西两个都城以加强中央集权的统治,是中国政治历史上的创举。虽然西周的君王常住在宗周镐京,有时到东都成周来处理政务,但实际上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成周的重要性超过了宗周。

关于成周的建设,《逸周书·作雒篇》有具体描写:

周公敬念于后曰:予畏周室不延,俾中天下。及将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立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十里,南系于雒水,北因于郏山,以为天下之大凑。制郊甸方六百里,因西土为方千里。分为百县,县有四郡,郡有四鄙。大县立城,方王城三之一。小县立城,方王城九之一。都鄙不过百室,以便野事。

这里所说“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大邑成周”是指整个成周的王畿而言,这是沿用“大邑商”的制度,包括“郊甸方六百里”在内。“土中”是说四方的中心。《尚书·召诰》记召公说:“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土中”就是指“天下之中”。《史记·周本纪》说:“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作《召诰》《洛诰》。”

孔晁解释“立城方千七百二十丈”的“城”是王城,是正确的。下文讲到大县“方王城三之一”,小县“方王城九之一”,可以证明。《艺文类聚》《初学记》等书都引作“方千六百二十丈”,以六尺为步,三百步为里计算,正好方九里。这和《考工记》所说“匠人营国方九里”相合[5]。“郛”就是“郭”。宋本《逸周书》和《艺文类聚》《初学记》等书引作“郛方七十二里”。《诗地理考》《通鉴前编》又引作“郛方十七里”。金鹗、刘师培以为当作“十七里”,孙诒让认为当作“二十七里”[6]。从现有史料来看,都城设置小“城”和大“郭”,是成周新创的制度。但是必须指出,早期的郭只是“依山川为之,非如城四面为垣者”。成周的郭“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郏山”,就是利用原有山川加工连结而成。《管子·八观篇》说:“大城不可以不完,周郭不可以外通(“周郭”原误作“郭周”,从张佩纶校正),里域不可以横通……故大城不完则乱贼之人谋,周郭外通则奸遁、逾越者作,里域横通则攘夺、窃盗者不止。”可知周郭和大城、里域的性质是同样用来防御,但结构不同。周郭的作用在于防止“奸遁、逾越”,使不能“外通”。焦循《群经宫室图》“城图六”的说明,依据这点认为“盖周郭必依山川为之,使其不可逾越”,是正确的。焦氏不但认为成周的周郭,依据洛水、郏山等山水加工连结而成,还引用史料证明春秋时代郑国的郛,也是“依水而城”,这个见解是很高明的。

从上引《逸周书·作雒篇》来看,成周是东都的总称,王城是成周的小“城”,而另有大“郭”。而《汉书·地理志》把王城和成周分成两个邑,说王城即汉代河南郡的河南,成周即雒阳。也就是说王城在今洛阳市的王城公园一带,而成周在今洛阳以东三十多里地的汉魏故城,这显然是错误的。这个错误,首先出于《公羊传》。《公羊传》说:“成周者何?东周也。”(宣公十六年)又说:“王城者何?西周也。”(昭公二十二年)这是把战国时代从周分裂成的西周、东周两个小国都邑误认为王城和成周的所在。我们从所有的春秋史料来看,也可以证明成周是东都的总称,而王城只是周王所居住的宫城。关于这点,童书业先生《春秋王都辨疑》已经作了详细的考辨[7],很是正确。西周文献中讲到成周,或者称洛(《尚书·召诰》)、洛师(《尚书·洛诰》),或者称为新邑(《尚书·洛诰》)、新邑洛(《尚书·多士》)、新大邑(《尚书·康诰》),都只有一个邑,没有两个邑的迹象。这是很清楚的。

西周金文中,同样称为成周或新邑(新邑见前引柬鼎铭文)。只有令彝铭文中同时存在“成周”和“王”两个地名:

惟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早)至于成周,(出)令,舍三事令……舍四方令。既咸令,甲申明公用牲于京宫,乙酉用牲于康宫。咸既,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

唐兰和陈梦家都根据这点,认为“王”即王城,成周和王城确是两个邑[8]。但是我们从令彝铭文的上下文来看,不可能是两个邑。明公于癸未到成周,“舍三事令”和“舍四方令”完毕,次日甲申就用牲于京宫,再次日乙酉又用牲于康宫,接着说“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从上下文看,京宫和康宫都是成周的宗庙,明公要在乙酉一天之内,用牲于成周的康宫,再用牲于王城,还要由此回去,如果成周和王城相距三十多里地,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不可能在同一天内举行“用牲”的祭祀大典的。

陈梦家主张西周时代东西两都,都是双城,一为宗庙所在,一为王宫所在,王城是王宫所在,成周是宗庙所在。并且认为令彝铭文所说的京宫、康宫都是王城的王宫,明公去“用牲”是主持奠基典礼。试问王城建筑王宫为什么都要明公去奠基呢?显然是讲不通的。陈梦家还认为,王城只见于早期的令彝铭文而不见于以后的金文,因为以后不称为王城而只称为“周”。例如免簋铭文:“王才(在)周,既爽,王各(格)于大庙。”吴方彝铭文:“王才(在)周成大室,王各(格)庙。”陈梦家认为“应解释为夜宿于王城而旦往于成周”。我们认为,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要周王从王城出发,清晨赶到三十多里以外的宗庙举行典礼,怎么可能呢?当时宗庙不仅是祭祀祖先之处,政治上的重要典礼如即位、朝聘、策命等等,都要在这里举行,宗族内部的礼仪也要在这里举行,具有礼堂的性质[9]。因此宗庙必须造在王宫的附近,凡是都城(包括别都)都必须有宗庙的建筑。这到春秋时代还是如此。《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王宫和宗庙分造在两个城邑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

王城遗址,至唐代还留有遗迹。《括地志》(《史记·周本纪》正义引)说:“王城一名河南城,本郏,周公新筑,在洛州河南县北九里,苑内东北隅。”《旧唐书·地理志》也说王城故城“在今苑内东北隅”。所谓“苑内”,是指神都苑。神都苑的位置,东靠宫墙,北靠邙山。既然王城遗址在“苑内东北隅”,那么,王城必然在唐代洛阳城外的西北角靠近邙山地方。现在春秋时代的王城遗址已经发掘到,地点确是和汉代河南县城址相同,只是面积较河南县城为大,平面略呈长方形,南北比东西稍长,只有北墙保存完好,全长2890米,整个城处于涧水入洛处(参看卷首图版四)[10]。但是西周王城遗址尚未发现,据《括地志》所说“在洛州河南县北九里”来看,可能还在东周王城以北的地方。

至于成周的大郭,应该在王城以东,横跨水两岸。《尚书·洛诰》记周公说:

我乃卜涧水东、水西,惟洛食;我又卜水东,亦惟洛食。

“食”是说得到吉兆而采用[11]。周公为营建成周而占卜,先在涧水东、水西占卜得吉兆而采用,又在水东占卜得吉兆而采用。说明整个成周的营建地区范围,从涧水东一直到水东。既然王城在涧水东,那么,大郭必然横跨水东西两岸,如同唐代洛阳城横跨水两岸一样,只是西周成周的大郭位置偏北,在洛水以北,而唐代洛阳城位置偏南,直跨洛水南北两岸(参看图13)。

图13 洛阳附近古城址变迁图

图中“东周城”即是春秋时代王城遗址。“北窑西周墓”指北窑庞家沟西周贵族集中的墓地,“西周铜器制作场址”指面积二十万平方米的西周早中期铸造铜器的场所。

多年来的考古发掘,在河下游东西两岸发现了许多西周墓地和遗址,北起邙山,东到马坡、塔东、塔西,西到洛阳老城(金代以后旧城)西关。先后发现五六百座西周墓葬,其中以北窑庞家沟墓地最为集中,共有四百多座墓,已发掘三百六十七座,出土有西周铭文铜器,铭文述及王妊、大保、康伯、伯懋父、毛伯、丰伯等人,说明这是西周贵族墓地。墓地以南又发现有面积二十万平方米的西周早中期铸铜遗址,出土有熔铜炉(最大直径有1.8米)、生产工具及陶范等(参看图13)。西周、春秋的古城址,如曲阜、临淄、新郑等,贵族墓地往往就在城郭以内,离居住遗址不远的地方。同时冶铜遗址也多在城郭以内。想来成周也该这样。因此我们根据洛阳考古发掘的结果,也可以推定成周的大郭当在水两岸,位置在唐代洛阳城北边紧靠邙山一带。1952年曾在洛阳东郊摆驾路口、下瑶村西区、东大寺区,发现西周早期殷遗民的墓葬,不但陶器、蚌器等保存殷人遗风,而且墓室有腰坑,埋有殉狗。同时北窑的西周贵族墓葬,不仅陶器方面表现着对早周陶器的继承,而且墓室没有腰坑和狗骨。洛阳两类不同墓葬的发现,正和鲁国曲阜故城所发现的基本相同。

周公制定的东都成周布局,采用西面的小“城”和东面的大“郭”相结合的方式,对于春秋战国时代中原各诸侯国的都城,特别是战国时代齐、魏、韩、赵、秦等大国的都城,都发生很大的影响,甚至还一直影响到西汉都城长安的布局,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追记:叶万松、余扶危《关于西周洛邑城址的探索》一文(收入《人文杂志丛刊》第二辑《西周史研究》,1984年8月出版),根据河两岸西周遗址和墓葬出土物,认为这一带既是西周贵族生活地区,但同时也有迁自安阳的殷遗民。而且所发现的铸铜遗址又属于西周前期,所以断定“周公营建的洛邑城址可能在河之滨”。这一看法和我们有相同之处,只是我们认为这一带应是成周的大郭所在,大郭以西还连结有王宫所在的王城。笔者对于这一问题,曾写成《西周初期东都成周的建设及其政治作用》一文,发表于《历史教学问题》1983年第4期,可以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