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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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国纵横家与诸子著作之史料性质

战国七强之间,合纵连横之斗争变化多端,纵横家极为活跃。纵横家所记述有关计谋、策略、权变与游说之故事,用作后学揣摩者为数众多。

西汉末年刘向领校皇家藏书,即所谓“中书”,其中战国纵横家书,有六种不同名称:《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刘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刘向《校战国策书录》)。王国维论之曰:“窃疑周、秦游士甚重此书,以策书之,故名曰策。其札凡一长一短,故谓之《短长》。比尺籍短书,其简独长,故谓之《长书》、《修书》。”并谓刘向“以策为策谋之策,盖已非此书命名本义”(王国维《简牍检署考》)。王氏此说似若有据,实为谬论。《国策》之“策”,原为策谋之“策”。“短长”亦非书策之短长,原指策谋之短长,因而“短长”常与“纵横”连称。《六国表序》云:六国“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可知从衡短长之说与谋诈之策相关。史称主父偃“学长短纵横之术”(《平津侯主父列传》),著有《主父偃》十八篇,《汉书·艺文志》列为纵横家。《史记·田儋列传》曰:“蒯通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而《汉书·蒯通传》又曰:“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颜注:“隽,肥肉也。永,长也。言其所论甘美而又深长也。”牟庭《战国策考》论之曰:“其书号曰《隽永》,与中书本号《长书》、《修书》者亦相似,修、长皆永之义也。《史记》名为长短说,亦中书本号或曰短长者是也。”(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附录》)考《淮南子·要略》云:“晚世之时六国诸侯……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致,剖信符,结远援……故纵横修短生焉。”盖纵横家乃谋士,不仅主张合纵连横之策略,并议论为国计谋之短长,而自称其策谋之隽永,因而称为纵横短长之术。

纵横家一贯重视计谋策略之作用。《战国策·秦策二》第一章,记张仪欺骗楚王,请楚绝齐之交,将献商於之地六百里。陈轸进谏,楚王不听。待楚使人绝齐,楚不能得地,于是出兵伐秦,结果大败。著者于文末有评论曰:“计失于陈轸,过听于张仪。计听知覆逆者,唯(通“虽”)王可也。计者事之本也,听者存亡之机也。计失而听过,能有国者寡也。故曰:计有一二者(指先后有次序)难悖,听无失本末者难惑。”《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蒯通游说韩信叛汉,亦曰:“夫听者事之本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盖蒯通沿用前辈纵横家之格言。

自战国迄于秦汉,纵横家游说献策之风相沿未替,纵横长短之说递相传授,蒯通、主父偃辈续有编纂,并对前辈有所论列,此所以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毅列传》赞语)此为秦火所不及,因而有多种选本藏于汉之皇家,能为太史公所采用;亦多藏民家,常为游士所诵习揣摩,既用以学习长短纵横之术,以游说当世之君主;亦用以评论战国之权变,成为探究战国大事之史料。一九七三年底,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一种类似《战国策》之帛书,定名为《战国纵横家书》,此即藏于民家之一种选本,为司马迁、刘向所未见者。全书共二十七章,分为三编,出于不同来源。上编十四章当采自一种原始之苏秦游说资料,内容相互联系,编排亦有次序,所用文字又有相同特点。盖苏秦向燕昭王献策,密谋伐破齐国,并出使至齐为反间,发动合纵攻秦,以便齐借机攻灭宋国,借此使齐国力疲劳,然后合秦、赵、燕三国之力,一举破齐。《苏秦列传》谓齐大夫因争宠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请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于徇于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但下文又云:“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后闻之,乃恨怒燕。”可知苏秦确因为燕反间而车裂于市。故文末太史公曰:“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此一帛书之出土,可以由此辨明苏秦发动合纵攻秦之主要目的,以及苏秦为燕反间之真相,并据此可以鉴别《战国策》与《史记》中所有苏秦游说史料之真伪。上编十四章中,惟第四、第五两章有部分与《战国策》相同。中编五章中,除第十七章外,皆见于《战国策》或《史记》。下篇八章中,前五章皆见于《战国策》或《史记》。第二十四章记韩朋(即公仲倗)当秦向韩进攻时,主张献一都邑于秦,与秦讲和而联合伐楚,而楚王听从陈轸计谋,假作出兵模样以救韩,韩王信以为真,不听韩朋,因而为秦大败。著者结论曰:“过听于陈轸,失计于韩朋,故曰:计听知顺逆,唯(同“虽”)王可。”《韩策一》第十七章与此相同,结论亦曰:“过听于陈轸,失计于韩朋也(“朋”原误作“明”)。”《韩非子·十过》篇亦载此事,与此大体相同,但结论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盖前者为纵横家而重视计谋,以为得计而听从,即可建成“王”业,故曰:“计听知顺逆,虽王可。”此与前文所引《秦策二》第一章之结论:“计听知覆逆者,虽王可也”,主旨相同。盖纵横家以为“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韩非子·五蠹》),“纵成必霸,横成必王”(《韩非子·忠孝》),而法家则主张变法改革,从而增强国力,建成“王”业,不能依靠外力,因而《韩非子》以此为“内不量力,外恃诸侯”之失败教训。

由于纵横家重视计谋、策略与权变,其所搜辑汇集之历史经验教训,不限于合纵连横之游说,包容所有谋求对外胜利之计策,兼及法家与兵家谋求胜利之故事。如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十八章与《赵策四》记左师触龙进谏赵太后,以长安君为质于齐,使齐出兵救赵,以为君王骨肉之亲“不能恃无功之尊,不劳而奉”,所持乃法家主张。《秦策三》第八章记范雎因王稽入秦而献书昭王,第九章记范雎进见昭王,第十章记范雎进言昭王,第十一章记应侯谓昭王,范雎主张论功行赏,因能授官,集中主权,剥夺宣太后与穰侯之权势,采取远交近攻之战略,皆为法家之政治理论与对外策略。《赵策二》第四章记赵武灵王主张军事改革,推行胡服骑射, 以增强战斗力, 以便攻灭中山, 并略取胡地。其所持理论, 亦为法家改革之主旨, 兼有“兵技巧家”讲求改革战斗技艺之性质。今本《战国策》末章(姚宏据苏辙《古史》辑入者)记白起对秦昭王之长篇回答, 反对围攻赵都邯郸, 并阐明所以能拔楚都鄢郢、大破韩魏于伊阙之原因, 以及不宜于此时进围邯郸之理由。并谓:“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 何神之有哉?”此乃“兵形势家”之见解, 为白起所精通者, 此所以白起能为常胜将军而不败。

《战国策》一书,《汉书·艺文志》列之春秋家,《隋书·经籍志》列之史部杂史,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列之子部纵横家,“谓其纪事不皆实录,难尽信,盖出于学纵横者所著”。《文献通考》从之。当属子部纵横家为是。战国诸子争鸣,《汉书·艺文志》分为儒、墨、道、名、法、阴阳、农、纵横、杂以及小说十家。所有著作,或为一人所作,或为一家之说。各家著书立说,往往引证历史故事,从中吸取经验教训,用作立论根据,甚至作为学习榜样。不仅《战国策》汇编有大量战国计谋、权变与游说之故事,法家如《韩非子》,杂家如《吕氏春秋》,皆引证了许多春秋、战国之故事。《韩非子》之《说林》上下篇,《内储说》上下篇,《外储说》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篇,《十过》以及《难一》、《难二》、《难三》、《难四》等篇,皆汇编有许多历史故事。其中内外《储说》与《十过》篇,皆先总挈立论之大纲,分叙条目,然后列举历史故事作为证明。韩非引证之历史故事,颇有与《战国策》所载相同或大同小异者,但因立场观点不同,往往同一故事,所得经验教训相异,如上节已提及者。汉代此风相沿未替,儒家如刘向《新序》与《说苑》,皆分类编辑先秦及汉初故事,以阐明儒家政治思想与伦理道德。又如韩婴《韩诗外传》,分卷编辑历史故事,对每一故事引用《诗经》语句作为论断。其中皆有战国史料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