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炳麟评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对清王朝统治合法性的最初质疑

19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一场农民运动、农民战争的高潮席卷中国中南和东南广大地区,这就是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和捻军起义。太平天国是小农中国两千年来周期性爆发的农民战争的最高峰。起义农民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制定了“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的土地纲领,企图在小生产基础上,通过财富共有、平均分享的办法,建立起农民与手工业者理想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2)的“小天堂”。但是,这种“小天堂”像夜空的流星一样,虽然光芒夺目,却无法持续存在。农民领袖们在掌握了巨大的权力和财富后,侈靡恣肆,竟不弱于他们的对手。“小天堂”从理想层面返回实际层面,成了对农民一场新的剥夺。农民运动终于不敌对手血腥的屠戮,从高潮转入低潮。

章炳麟后来在倡导革命时,曾以洪秀全与太平天国事业的继承者自居。1906年他在为《洪秀全演义》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曾说:

洪王起于三七之际,建旗金田,入定南都,握图籍十二年,旌旄所至,执讯获丑,十有六省,功虽不就,亦雁行于明祖。……昔人有言:“舜何人也?余何人也?”洪王朽矣,亦思复有洪王作也。(3)

这里虽然主要从推翻清王朝这一点上立论,但有意复兴太平天国的事业,将自己所从事的革命视为太平天国运动的继续,这一态度是鲜明的。1902年他所拟定的《中国通史》史目,将《洪秀全考纪》特别列入(4);1903年他为白浪庵滔天著、黄中黄译《孙逸仙》一书题辞,称赞孙文致力于推翻清王朝统治的革命是“掩迹郑、洪为民辟”(5),郑,指郑成功,洪,为洪秀全,民辟,即民众领袖。承袭了郑成功、洪秀全的事业而成为民众的领袖,对孙文的这一评价,说明在章炳麟的心目中,洪秀全与太平天国是值得承袭与效法的对象。

章炳麟的同时代人,从不同的角度或多或少都受到过太平天国农民运动风暴的影响。而章炳麟后来对这场农民运动产生强烈共鸣,除去他本人的经历外,与他的家乡、他的家庭特殊的遭际,也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章炳麟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府余杭县东乡仓前镇。仓前镇,宋、明以来就相当繁华,因为这里是漕米集中与转运的重要处所,仓前即以众多米仓耸立在镇后而得名。这里当然也就成了太平军与清军激烈争夺的地方。不仅仓前一地,浙江杭嘉湖整个膏腴之地,都是如此。但是,经过战乱,到章炳麟出生时,这里已是满目疮痍。《光绪余杭县志稿·田赋志》中述该县“咸丰之季,迭被兵燹”,同治四年(1865)浙江巡抚马新贻奏报,余杭县荒芜未种及流亡未报并掘壕荒废田2180顷有余,零地614顷有余,零山2248顷有余。从马新贻到他的后任李瀚章、杨昌濬,连续几届浙江巡抚都奏请蠲免余杭应征银钱,其理由如《光绪余杭县志稿·恤政志》所录马新贻奏稿列称:“浙江杭州等府属自遭兵燹,元气大伤,闾阎困苦,民间粮产或限于人少,或开垦无资,以及流亡未报,被贼挖掘濠垒遽难挑浚者,实与寻常灾荒不同。”(6)与余杭县相邻的安吉县,乾隆年间户口已达18468户,丁口71937人;咸丰年间户口达近3万户,丁口13万人;同治三年(1864)土著户仅存3500户,丁口6838人,另有棚民烟户78户,丁口144人。户数仅及原来九分之一,丁口仅及原来十九分之一。到同治十年(1871)方增至土著户4108户,客户3291户,棚民464户,丁口23500余人。户数、丁口数均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7)安吉知县刘兰敏说,该县是时“人民摧残,庐宇倾圮,不毛之田,漫山猕谷,不可疆理。邑之居民,皆来自江、淮、徽、歙、台、宁诸郡,生土著者仅有孑遗”。他的前任汪荣更说,战乱后人物凋残,“老成硕望,百不一存,文学之士,存者亦十二”(8)。这一状况,在杭嘉湖地区极具代表性。

但是,战乱之后,并非只是凋蔽与荒芜。江浙农村土地关系经由这场战乱,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曾国藩1863年一份奏稿中说过,太平军初兴之时,“颇能禁止奸淫以安裹胁之众,听民耕种以安占据之县”(9)。根据记载,当时太平天国基层政权首领监军曾命令“各乡卒长给田凭,每亩钱三百六十。领凭后,租田概作自产。农民窃喜,陆续完纳”(10)。太平天国失败后,土地关系的这种改变,在不少地方给保留了下来。由于人口锐减,土地大片荒废,大批外来移民占地垦辟,形成新的自耕农群。田主权势衰落,佃农地位也有了明显改善。正是由于农村土地关系的这些改变,使江浙农村经济得到恢复,并且不多久之后便有了新的发展。温鼎《见闻偶录》述当时湖州南浔的情况,更极有代表性。《见闻偶录》说:“粤逆平后,户口凋残,镇之四乡,荒田计十之三,乏人开垦,汙莱满目。郡西山田,荒旷尤多。温、台人及湖北人咸来占耕……凡一圩中无主荒田无不占踞耕种,搭盖草棚,每圩被占者不下数十百亩,秋收仅钱粮数百文,向之业主,不敢顾问。”《见闻偶录》又说:“近来佃农输田主租额不过六七斗,顽佃或仅输三四斗,不敷纳粮。同、光以来,有力之家,以田为累,不敢置买。”(11)江浙农村还出现了永佃制,田主只有田底权,田面权归佃户,“佃户欠租,业主遂不能起田”,佃户由此也有了较多发展生产的热情。《萧山县志稿》在记述永佃制产生经过时,便指出,它系“至洪、杨时,田主无权,民心大变”,乡民“私议”而成。(12)清廷,特别是坐镇江、浙的各级官员,面对农村土地关系的所有这些变化,至少采取了接受既成事实的默认态度,有的还故意纵容,加以保护。农村土地问题的有限解决,小农经济活力的加强,成了战争创伤迅速得到医治、社会经济重新得到发展的重要动力。因之,正如《乌程县志》所述,战乱之后,“流亡既复,垦辟荒芜,租税既轻,愈修蚕事,曾不数年,桑绿如海”,“自还乡以后,岁丰人和,见夫士秀于庠,农力于野,商贾填于市肆,熙熙然若不知为甫离兵燹也者”(13)

太平天国在江、浙等地所引起的社会变动,不仅使章炳麟这一代人重新思考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问题,而且使他们深切地关注中国的农村问题,农民问题,特别是土地平均分配及小农经济活力问题。章炳麟后来举起反满旗帜,立志推翻清朝统治,呼吁“均配土田”,要求保护“中人以下”利益,显然与这一历史变迁有着密切关系。

章炳麟的家庭在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席卷江、浙期间的特殊遭际,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运动对章炳麟上述两个方面的影响。

章家发达于嘉庆、道光年间。根据《章氏家谱》记述,章炳麟的曾祖父叫作章均,字安圃,又作安溥,号治斋,曾任训导,教于海盐儒学,董理家业,经营数十年,成为仓前镇上的富户。道光八年(1828),他捐钱三万缗,创建了苕南书院,并以其余资存典生息,充当膏火费;又捐田千亩,建立了章氏义庄,“凡族中孤寡废疾老弱者,月赡粟米,贫者婚丧给费;开义塾以课合族子弟入学,补廪中式,皆给资”(14)。章均于1832年去世。章均生有六个儿子,章炳麟的祖父章鉴是章均最小的儿子。章鉴,字晓湖,曾入县学为附贡生,援例为国子监生。章均去世时,他已30岁,六个兄弟分了家。他因妻病误于医,遍购古今医学书籍,精研30年,起初仅为亲戚治病,其后时为贫者治疗。太平军占领余杭期间,苕南书院毁于战火,仅存基址石坊;义庄券册,也焚毁无余;章鉴转徙避匿,不得不以行医为活。当时,太平天国设立乡官,章鉴曾被任命担任此职。但是,他并不想卷入太平军与清军征战的旋涡,所以,在一次为太平军将领治好病后,他便“浼言辞职”,获准后,居于乡间专为贫民治病。(15)同治二年(1863)在太平军失败前一年去世。章鉴生有四个儿子,章炳麟的父亲章濬是章鉴的长子。章濬,字楞香,一作轮香,生于1825年,廪生,屡试优等,但一直未能中举。太平军攻占浙江时,他取了《章氏家谱》伴着章鉴带着全家到处躲避,历时三年。1863年左宗棠率领清军至余杭县东南闲林镇时,他赶去“献地图,并陈善后策,颇见用”(16)。战后返回家园时,家中已无余财,只留有田一顷。章濬悉心钩稽章氏义庄田地,努力加以规复,并游历江南、浙西诸县,了解各地情况。从表面看,章濬改变了乃父置身事外的态度,转而与清军合作,但是,实际上,他所关注的,主要还是家乡一带战后如何恢复与发展的事宜。1867年,新任杭州府知府谭钟麟延揽他入幕相助,1869年,为镇压捻军,谭钟麟调任河南按察使,“从军佐幕府者皆有功”,谭钟麟邀请章濬一同前往,章濬竟“以母老辞”(17),表明他的政治态度与章鉴其实一致。返乡后,他热心勘荒修塘,规划东乡水利,也利用家传医学,时常为贫者治病。他所立的《家训》,叮嘱子弟:“妄自卑贱,足恭谄笑,为人类中最庸下者。吾自受业亲教师外,未尝拜谒他人门墙,尔曹当知之。”(18)实际上,是要求子弟不得对清廷卑躬相事。章濬于1890年去世,去世前曾从容遗命:“吾家入清已七八世,殁皆用深衣敛。吾虽得职事官,未尝诣吏部。吾即死,不敢违家教,无加清时章服。”(19)死后入敛,只准穿汉、唐、宋、明相沿的上衣下裳相连的“深衣”,而不准穿清代官服补服。章家特别是章鉴、章濬的这种对清廷若即若离的立场,使章炳麟接受太平天国的社会影响,对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产生怀疑与动摇,有了来自家庭的内在渊源。

直接触发章炳麟对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产生怀疑的,是章炳麟的外祖父朱有虔。朱有虔,一名有泉,字左卿,一字秉如,浙江海盐人,出生在显宦世家,本人为庠生,曾历任各大吏幕宾,撰有《双桂轩集》20册,1874年他在首册封面上改题为《双桂轩诗文集》,1884年又改署为《秋芳馆漫录》。(20)1876年,他来到余杭,亲自课读外孙,前后四年。

章炳麟在其自定年谱中说:

外王父海盐朱左卿先生讳有虔来课读经。……暇亦时以明、清遗事及王而农、顾宁人著述大旨相晓,虽未读其书,闻之启发。(21)

1933年,他在纪念辛亥革命22周年的讲演中,对此说得较为详细:

余成童时,尝闻外祖父朱左卿先生言:“清初王船山尝云:‘国之变革不足患,而胡人入主中原则可耻。’”排满之思想,遂酝酿于胸中。及读《东华录》至曾静案,以为吕留良议论不谬。余遂时发狂论曰:“明亡于满清,不如亡于李自成。李自成非异族也。”(22)

稍后,他在回忆少年事迹时,说法又与此略有不同:

余十一二岁时,外祖朱左卿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论,若果李闯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23)

在此之前,章炳麟曾一再说及当年因读《东华录》而产生“逐满之志”的事(24)。虽然没有提及朱有虔的名字,但足可与他晚年的回忆相印证,说明其事绝非向壁虚造。

给了他以震撼性强烈刺激的,是雍正年间发生的文字狱吕留良—曾静一案。

曾静,湖南永兴人,于雍正五年(1727)令弟子张熙到川陕总督岳钟琪处,策动这位岳飞的后裔起兵反清。曾静在致岳钟琪的书信中,列数雍正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等十大罪状,要岳钟琪本着“尊华夏贱夷狄”的宗旨,诛灭雍正,为汉人复仇。岳钟琪向朝廷告发。曾静被捕入狱。审讯中,供称思想渊源于吕留良《四书讲义》。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浙江桐乡人,生于明末,尊程朱理学,服膺夷夏之防大义。《东华录》雍正七年四月说他“敢于圣祖仁皇帝任意指斥”,“著邪书,立逆说,丧心病狂,肆无忌惮。”所谓“邪书”,指的是吕留良的主要著作《四书讲义》。吕留良认为,君臣之义、夷夏之防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后者尤重于前者。曾静案发时,吕留良已去世近50年,雍正下令将他及其子吕葆中开棺戮尸,将他的另一儿子吕毅中斩立决,将他的孙辈及家属发遣宁古塔为奴,将他的弟子、再传弟子或戮尸,或凌迟,株连九族。

吕留良—曾静案,是清代文字狱中影响最大的案件。清王朝由满族人作皇帝,满族亲贵在朝廷中占居支配地位。为维护其统治的合法性,特别忌讳华夷之辨、夷夏之防,因此而屡兴文字狱,对一切质疑其统治合法性的文字、著述,都严加惩治。康熙年间浙江富商庄廷因刊刻《明史》如实叙述清朝前史而被开棺戮尸,株连被杀者70多人。后来,安徽桐城人戴名世因所著《南山集》多涉及南明史事,并沿用南明年号,甚至奉南明为正统,在翰林院编修任上被告发,同族16岁以上全部被斩首。雍正年间,江西主考官查嗣庭因以《诗经》中“维民所止”为试题,被诬指为“维止”二字系将“雍正”二字砍去首部,下狱庾死,仍遭戮尸。类似文字狱,都在章炳麟思想上激起了狂澜。他同情无辜的牺牲者,而王夫之、顾炎武、吕留良等人用以反清的所谓华夷之辨,则正给章炳麟质疑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根据。

当然,章炳麟这时对清王朝统治合法性的质疑,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得出的理性结论,它基本上还是一个热血少年面对不平之事所产生的感情冲动和义愤。但是,它已足可表明,在“反满”意识销声匿迹一百多年后,经过太平天国的鼓吹,这一意识又复活了,太平天国失败后,这一意识仍在传播,并在青少年一代引起了共鸣。

1903年章炳麟在为邹容《革命军》所写的序言中曾感慨万千地说过:

夫中国吞噬于逆胡二百六十年矣,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周华等持正议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枉直,斯固无足论者。乃如罗、彭、邵、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其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余姚。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孝弟之行,华戎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戒,宜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戾如彼。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其次即以身家殉满洲,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他,悖德逆伦,并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25)

洪氏,指洪秀全。曾,曾国藩。李,李鸿章。罗,罗泽南;彭,彭玉麟;邵,邵懿辰;刘,刘蓉;罗、邵服膺二程的“洛学”和朱熹的“闽学”;彭、刘服膺陆九渊的“金溪之学”与王守仁的“余姚之学”。衡阳,指王夫之,他所著的《黄书》,特别强调华夏与夷狄的区别。

章炳麟所叙述的事实证明,反满的意识并不因为有华夷之辨观念的存在就自然地产生。曾国藩非常钦敬王夫之,还曾刊刻《船山遗书》,湘、淮两军的首领对《黄书》都很熟悉,对宋、明理学家们所述的夷夏之防全不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效忠于清廷,全力翦灭太平军。这当是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命运同大清王朝紧紧捆绑在一起,利益、权力、地位的一致性,完全压倒了《黄书》观念上的影响。这反转来也说明,文字狱的历史,王夫之的论述,之所以能在章炳麟情感上、思想上激起波澜,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在章炳麟这一代人、这一批人心目中,大清王朝已不再那么神圣,不再那么值得信赖,它的权威性、它的合法性已从根柢上动摇,这使他们对现存政权产生怀疑、进行反省和批判有了可能。

最初的质疑是稚气的。但是,在得到默许和鼓励后,章炳麟便有意识地去拭抹历史灰尘,了解清王朝统治的真相。他后来回顾说:“十九、二十岁时,得《明季稗史》十七种,排满思想始盛。”(26)“弱冠,睹全祖望文所述南田、台湾诸事甚详,益奋然欲为浙父老雪耻。次又得王夫之《黄书》,志行益定。”(27)经过较为自觉的反省,稚气的质疑开始转变为对清王朝统治权威性与合法性的强烈抗拒。当然,从这种情绪发展为反对清王朝统治的实际行动,还有着很大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