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议立陈留王
操曰:“宦者之祸,古今宜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近侍,浸润成疾,使至于此。若欲治罪者,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吾料其必败也。”何进怒曰:“孟德亦怀私意耶?”操退而言曰:“乱天下者必进也。”乃降诏,暗差使命,星夜前去。诏曰:
朕闻败纪乱常,不曰无诛;害国伤时,岂能弥久?窃惟常侍张让、段珪等滥叨宠荣,恣生狂逆,不思报本之恩,复造滔天之祸。意喜者,一门荣贵;心怒者,九族诛夷。令诸侯于畿甸之方,挟天子于宫闱之内。上下切齿,咸思殄灭。朕素知卿等心怀忠义,讨戮奸邪,速提雄虎之师,克定萧墙之祸。诏书到日,火速奉行。宜体朕怀,遐迩知悉。钦哉。
先发四道诏书,急诏四路军马:第一路,东郡太守桥瑁。第二路,河内太守王匡。第三路,武猛都尉、并州刺史丁原。第四路,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燕,走及奔马,见任前将军、鳌乡侯,领西凉刺史,陇西临洮人也,姓董,名卓,字仲颖。先为破黄巾无功,欲议治罪,卓贿赂十常侍,因此幸免。后以金珠结托朝贵,遂任显官。时手下统西州大军二十万,常有不仁之心。是时得诏大喜,点起军马,陆续便行。卓女婿中郎将牛辅,守住陕西。卓带李、郭汜、张济、樊稠前后调练,提兵望洛阳来。卓女婿中郎谋士李儒上言曰:“今虽奉诏,中间多有暗昧。何不差人上通表章,名正言顺,大事可图矣。”董卓大喜,令儒作表曰:
臣伏惟天下所以有逆不止者,皆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操擅王命,父子兄弟并据州郡,一书出门,便获千金,京畿诸郡数百万膏腴美田,皆属让等。至使怨气上蒸,妖贼蜂起。臣前奉诏讨于扶罗,将士饥乏,不肯渡河,皆言欲诣京师先诛阉竖,以除民害,从台阁求乞资直。臣随慰抚,以至新安。臣闻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溃虽痛,胜于内食,及溺呼船,悔之无及。昔赵鞅兴晋阳之兵,以逐君侧之恶。臣辄鸣钟鼓入洛阳,请除让等,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何进得表,出示大臣。侍御史郑泰谏曰:“董卓乃豺虎也,若引入京,必食人矣。”进曰:“汝心多之人,不足与谋大事。”尚书卢植亦谏:“植素知董卓为人,面善心狠,常有不仁之念,一惹入禁庭,必生祸乱,于国无益,于民有伤。不如早遣人令回,庶免篡夺之患。”进叱之曰:“汝等皆无志之士,枉食君禄!”郑泰、卢植皆弃官而去。泰问曰:“此去如何?”植曰:“此公不可辅也,祸在即目矣。”荀攸亦告闲居。朝廷大臣,去其太半。
进使人出迎卓于渑池。卓按兵不动。张让等知诏各路兵到,十常侍商议。让曰:“此乃何进之谋也。我等若不先下手时,皆灭族矣。”张让等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让等告何太后曰:“今大将军矫诏诸路军马并至京师,欲灭臣等宗族,望娘娘垂怜。”皆叩头伏地曰:“臣等归田养老,免死万幸。”太后曰:“汝等可诣大将军府下谢罪。”让曰:“若到相府,骨肉皆为齑粉矣。望娘娘赐手诏,宣大将军入宫,解释其事。如其不从,臣等只就娘娘前死无恨矣。”太后乃降手诏,宣进入宫议事。
进得诏便行。主簿陈琳谏曰:“太后此诏,必是十常侍之谋,切不可去。去必有祸。”进曰:“太后召我,有何祸事焉?”袁绍曰:“交持已成,形势已露,将军尚欲入宫议论?何不早决,事久必变矣!”进曰:“已在吾掌握之中,待如何变?”曹操曰:“先当召十常侍出,然后方可入。”进笑曰:“此小儿之见。吾掌天下之权,十常侍敢待如何?”绍曰:“主公坚执要去,我等宜披坚执锐,引甲士以护之。孟德亦当辅佐,以防不测。”
是日,袁绍、曹操各带宝剑,选精兵五百,唤弟领之。绍之弟,同父异母,名术,字公路。举孝廉进身,见授折冲校尉、虎贲中郎将。当日袁术全副披挂,引精兵五百,布列青琐门外。绍与操百余人护送何进车至长乐宫前,黄门传懿旨云:“太后在禁宫深处,要与将军议论国家大事,持兵护送者,不敢辄入。”因此袁绍、曹操一行人,都当在禁宫外。
何进似傍若无人,昂昂直入,至嘉德殿门,张让、段珪迎出,左右围住。让厉声责进曰:“董后何罪,妄加鸩死?国母丧葬,托疾不出。汝本屠沽小辈,我等荐之天子,以致荣贵,不思报效,欲相谋害。言我等甚浊,其清者是谁?”进乃默默无言,欲寻出路,宫门尽闭。让呼曰:“何不下手!”拥出一群刀斧手,揪出何进,于宫门侧畔砍为两段。后来史官有四句言语,叹何进曰:
汉室倾危天数终,无谋何进作三公。
几番不听忠臣谏,难免宫中受剑锋。
论曰:
窦武、何进借元舅之资,据辅政之权,内倚太后临朝之威,外迎群英乘风之势,卒而事败阉竖,身死功颓,为世所悲,岂智不足而权有余乎?《传》曰:“天之废商久矣,君将兴之。”斯宋襄公所以败于泓也。
赞曰:
武生蛇祥,进自屠羊。惟女惟弟,来仪紫房。上下嬖,人灵动怨。将纠邪慝,以合人愿。道之屈矣,代离凶困。
让等既诛何进,请太尉樊陵入,代进职位。袁绍久不见进出,乃于宫门外大叫曰:“请将军上车!”中黄门于墙头上掷出何进头,宣谕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其余协从,尽皆赦下。”袁绍厉声大叫:“阉官谋杀大臣,岂有此理,有失大义!诛恶党者,前来助战!”何进部将吴匡,于青琐门外放火。袁术引兵突入宫庭,但看阉官,不论大小,尽皆杀之。袁术、曹操斩关入内。樊陵、许相出殿大呼:“不得无礼!”袁绍立斩二人,余皆奔走。赵忠、程旷、夏恽、郭胜四个,赶在翠花楼上,放火,都跳下楼,就楼前剁为肉泥。宫中火焰冲天,张让、段珪、曹节、侯览,将太后及太子并陈留王劫出,内省官属从后道走北宫。尚书卢植弃官未去,见宫中事变,擐甲持戈,立于阁下。窗前遥望见段珪拥逼何后过来,植大呼曰:“段珪逆贼!尚不知死,敢劫太后耶?”段珪回身便走。太后从窗中跳出,植急救之,得免。吴匡杀入内庭,见何苗亦提剑出。吴匡大呼曰:“是车骑何苗同谋杀兄,愿报仇者向前!”数十人大叫曰:“愿斩谋兄之贼!”苗欲走,四面围定,砍为粉碎。绍闭上宫门,号令军士但见阉官,无问大小,尽皆杀之。宫中杀尽,分投来杀十常侍家属,不分男女,尽皆诛绝,流血满地,何止二三万人,多有无须者误被杀戮。曹操一面差人救灭宫中之火,张让、段珪拥逼少帝及陈留王,冒烟突火,杀出后宰门,离城望北邙山逃难。袁绍请何太后权摄大事,四下分兵追袭,寻觅少帝。
张让、段珪,从者二十余人,连夜奔走北邙山。天色昏黑,各不相见,随从之人各自逃回。约二更时分,后面喊声大举,人马赶至,当先河南中部掾史闵贡,大叫:“张让休走!”段珪等乘马落荒而逃。张让见事急,叩头辞帝曰:“臣无路矣,陛下自顾!”遂投河而死。
帝与陈留王亦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二王伏于河边乱草之内。此是中平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城中诛杀宦官。二帝夜卧荒草,军马四散去赶,不知帝之所在。二帝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吞声草莽之中,泪如雨坠。陈留王曰:“在此不宜久恋,去寻活路。”帝曰:“路暗难行,如之奈何?”陈留王与帝以衣相结,爬上岸边,满地荆棘,不见行路,仰天叹曰:“刘辨休矣!”但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陈留王曰:“此天助吾兄弟也!”随萤火而行,渐渐见路。二帝相扶,一步一跌,奔出山路而走。后史官有诗曰:
乱兵如蚁走王师,社稷倾危孰为持?
夜逐火萤寻道路,汉家天子步归时。
曹仙姑又诗曰:
腐草为萤上岸时,也曾照夜向书帏。
莫言微物相轻贱,曾与君王引路迷。
二帝行至五更,足痛不能行。山冈边见一草堆,二帝卧于草畔。草堆前面是一所庄院。庄主是夜梦两红日坠于庄后,庄主惊觉,披衣出户,四下观望,见庄后草堆上火起冲天。庄主慌忙往观,见二帝卧于草畔。庄主问曰:“二少年,谁家之子?”帝不敢应。陈留王曰:“吾兄乃是大汉皇帝,遭十常侍之乱,夜来逃难,得萤火引路,故到此庄。”庄主大惊,再拜于地,曰:“臣先朝历仕宦,司徒崔烈之弟崔毅也。因见十常侍卖官嫉贤,臣于此躬耕垄亩。”遂扶帝入庄,跪进饮食。帝与陈留王隐于崔毅庄中。
却说闵贡赶上段珪拿住,问天子何在。珪言已在半路弃之,不知何处。贡遂杀段珪,悬头于马项下,来寻天子。到崔毅庄觅饭,毅见首级问之,贡说详细。崔毅引贡见帝,君王痛哭。贡曰:“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还都。”崔毅庄上有匹瘦马,备与帝乘。贡与陈留王共乘一马。
离庄院行不到三里,司徒王允、太尉杨彪、左军校尉淳于琼、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中军校尉袁绍,一行人众,数百人马,接着车驾,君臣皆哭。先使人将段珪头往京师号令,着另换好马与帝及陈留王骑,簇帝还京。先是洛阳小儿谣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车驾行不到数里,忽见旌旗蔽日,尘土遮天,一枝人马到来。百官失色,帝大惊。袁绍骤马出问:“何人敢拦圣驾?”绣旗影里,董卓出马,厉声便问:“天子何在?”帝战栗不能言。群臣罔知所措。陈留王勒马向前叱之曰:“来者何人?”卓曰:“西凉州刺史董卓是也。”陈留王曰:“汝来劫驾耶?保驾耶?”卓应曰:“特来保驾。”陈留王曰:“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卓大惊,慌忙下马,拜于道左。陈留王以言抚慰董卓,自初至终,并无遗失。卓暗奇之。是日,护送还宫,见何太后,俱各下泪痛哭。失传国玺。
董卓屯兵城外,每日带铁甲马军数千入城,横行街市,百姓惶惶不安。两路军知何进已死,各引军兵回本处去讫。董卓得志,出入宫庭,略无忌惮。后军校尉鲍信来见袁绍,言董卓纵横朝廷,必有异心。绍曰:“朝廷新定,未可轻动刀兵。”鲍信见王允,亦言其事。允不从,信引本部军兵,自投泰山去了。
董卓招诱何苗部下之军,尽归掌握。卓召李儒曰:“吾欲废帝,立陈留王如何?”李儒曰:“今朝廷无主。不就此时行事,迟则有变矣。来日于温明园中,聚会百官,若有不从者,立斩之。则指鹿之谋,宜在今日。”卓喜,便教大排筵会于温明园中,来日请百官饮酒。
次日,飞骑往来于城中,遍请公卿;皆惧董卓,谁敢不到。卓探知百官到了,徐徐策马到园门下马,带剑入席,百官见了,先令从人执盏。酒行数巡,卓自举杯,劝诸大臣饮酒。毕,卓教停酒止乐,卓曰:“今有大事,众官听察。”众皆侧耳。卓曰:“天子为万民之主,以治天下,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况先君有密诏,言刘辨轻浮无智,不可为君;次子刘协聪明好学,可承大汉宗庙。吾欲废帝,仍旧为弘农王;册立陈留王为天子,以正汉室。尔诸大臣以为何如?”诸臣听罢,默默无言,各各低头觑地。座上一人推桌几直出,立于筵上,大叫:“不可!不可!汝乃何等之人,敢发此语?欺俺汉朝无人物耶?天子乃汉灵帝嫡子,又无过恶,安可废耶?吾知汝怀篡逆之心久矣,吾岂能容耶?”众人大惊。毕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