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狄公低头默默注视着死去的司鼓。尸体已被送至梳妆室内,横陈于一张平铺在地的芦席上,县衙仵作蹲在一旁。龙船划到终点时,仵作也挤在码头上与众人一同观战,司鼓刚被抬上岸,他便已匆匆看过,此时正在仔细查验,方才曾将一片银板探入死者口中。
卞嘉与寇元良已在墙角处站立半日。这时卞嘉走上前来,恼怒地说道:“老爷,这纯是白白耽误工夫!小民敢说此人死于心病猝发,所有的症状都很相符。”
“且让仵作验完!”狄公断然说道。死者看去身材健壮,只裹了一条缠腰布,面目已扭曲变形,可知临死前十分痛苦,不过相貌端正,额头宽阔平滑,似是一个读书人,而并非是店铺伙计或苦力之类——龙船上的桨手通常从这些人中招募而来。
一时仵作站起,狄公问道:“你从何处认定死者被人下了毒?卞大夫确信是死于心病猝发,方才你也听见了。”
“回老爷话,除了心力衰竭的症状之外,在死者的手指尖和脚趾尖上,有一些细小的紫斑。小人刚刚查验过舌头,不但肿胀,还布满了深色斑点。小人以前家住南方,听说山民会调制一种发作缓慢的毒药,症状恰是如此。一看到死者手指尖的斑点,我就知道定是中了这种特别的毒。”
卞嘉弯腰打量,仵作用银板撬开死者的牙关,以便能看到内里。卞嘉点点头,对狄公懊悔说道:“老爷的仵作果然说得不差,是小民弄错了,如今想起曾读过有关此类毒物的记载。若是空腹服下,大约一刻钟后便会发作。不过若是饱食后服下,则会过上半个时辰或者更久。”
“此人既然在你的船上击鼓,想是你雇来的伙计?”
“回老爷,并非如此。他是个孤身在此的书生,名叫董迈。小民的药铺生意忙碌时,他偶尔也会去帮忙一二。”
“莫非他在本地没有家眷?”
“正是,老爷。几年前,他曾与父母同住在一座上好的乡间别墅里,后来其父生意不利,损失了大笔金银,于是变卖房产,举家迁回北方老家去了。董迈一人留在蒲阳,一心指望能勉强糊口,在孔庙学堂中完成课业,然后再北上归家与父母团聚。此人性情爽朗随和,又是个舞刀弄棒的好手,拳脚功夫甚佳。小民的手下都乐意与他结交,正是因此,众人才请他做了龙船上的司鼓。”卞嘉说罢,朝死者投去惋惜的一瞥。
“董迈这后生着实聪明能干,”寇元良开口说道,“其父对古董颇有研究,他本人在赏鉴古物上也是眼光独到。”
“寇先生又是如何认识他的?”狄公问道。
“回老爷,董迈常会低价购入一两件瓷器或是青铜器,然后带到敝宅给我过目。卞大夫说得不错,这后生十分招人喜欢。”
“饶是如此,仍不免被人害了性命。”狄公淡淡说道,“可曾有人对他怀恨在心?”
卞嘉朝寇元良投去询问似的一瞥,见他耸耸肩头,便开口答道:“回老爷,据我等所知,却是没有。不过,小民非得再说一句,董迈曾与一些不三不四之徒混在一起,还有游民与无赖。他们常去下等武馆里比试拳脚,许是与其中某人有过口角争执也未可知……”话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语。
狄公见卞嘉面色煞白、神情不安,心想他或是由于相识已久的帮手猝死而五内震动,或是由于对死因的误断而心中沮丧,于是对寇元良发问道:“董迈住在哪里?”
“回老爷,住在城西南角的半月街附近。小民也不知究竟在何处,不过可以去问问他的好友夏光。夏光也是孤身在此的书生,同样喜好拳术,闲暇时也偶尔买卖些古董。小民曾听夏光说过,他与董迈同住在一家旧衣铺的阁楼上。他答应过帮忙料理小民的龙船,想必此时就在附近。”
“将夏光带来!”狄公对仵作命道。
“回老爷,他已回城去了。”卞嘉连忙说道,“小民来这里之前,碰巧看见他朝南门走去。他的左颊上有一道疤痕,十分醒目,因此绝不会认错。”
“实在可惜。”狄公说罢,见寇元良脚底不停晃动,似是心中焦躁、急于离去,便又说道,“且罢,本县定会详查此事。董迈被人毒死一节,二位眼下先不要声张出去,只说是心病猝发而亡。明日早衙开堂时,还请务必到场。洪亮,你送二位先生出去,再叫班头进来。”
卞嘉与寇元良告退后,狄公对仵作说道:“你见多识广,验得很准,令本县十分快慰。若不是你正巧知晓这种毒药,卞大夫身为名医,本县必会听他所言,将这起命案当作意外事故了。如今你且回衙去填写尸格。”
仵作欣然一笑,告退离去。狄公反剪两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一时洪亮与班头走入,狄公对班头命道:“将死者的衣物拿来!”
“老爷请看,全在这里。”班头从桌下取出一个包裹打开,“这是长裤与裤带,这是脚上穿的毡鞋,这一件是外褂,当时叠起来搁在船上的大鼓底下。”
狄公伸手探入两条阔袖内,摸出一张董迈的名帖,一张通过县试的官书,还有白纸包起的两锭银子,看过后放回原处,对洪亮说道:“将这些衣物带回县衙去。”又对班头命道:“用那张芦席裹起尸首,再让你的手下送到县衙大牢的空房中去。你亲自去董迈的住处走一趟,将夏光带到衙院,今晚我要问他几句。”
班头领命自去。洪亮助狄公脱下官服,问道:“谁会谋害这个书生?想来……”
“谋害?我明明听说是一场意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狄公转过身去,正欲开口怒斥,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立在敞开的门前,却是做古董生意的杨掌柜,在孔庙对面开着一家很大的店铺。狄公时常去他的店内赏看古物,见是此人,便抑住怒气,和缓说道:“杨掌柜,此案确是谋杀,不过本县须得请你暂且守口如瓶,莫要声张出去。”
杨掌柜扬起两道浓眉,粗犷黝黑的面上留着粗硬的髭须和短短一圈络腮胡,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老爷有令,敢不如命!小民听码头上的渔夫说那人被白娘娘收了去,故此走来瞧瞧。”
“这话是何意思?”狄公怒道。
“回老爷,乡民们一向如此这般称呼那河神娘娘。有人在龙船赛中丧了命,渔夫们倒是很高兴,都说娘娘既已得了供品,今年定会鱼虾满舱。”
狄公耸耸肩头,“眼下不妨让那凶手以为官府也同意此说。”
“敢问老爷,那人是如何被害了性命的?”杨掌柜朝尸首迅速一瞥,接着又道,“并没见有一丝血迹。”
“杨掌柜若是想知道详情,明日早衙开堂时可去听审。”狄公简短说道,“还有一事,董迈偶尔做些古董生意,想必你也与他颇为相熟?”
杨掌柜摇一摇头:“回老爷,小民倒是听说过此人,不过素未谋面。我自有一套搜求古物的法子,都是辛苦弄来的哩!无论日晒雨淋,在乡下骑马四处奔走,卖力寻访那些从地里掘出古董的农人,倒也令我身强体健,并且店内总有上好的货物。话说有一天——”
“你可曾见过董迈的朋友夏光?”
“回老爷,没见过,小民帮不上忙,实在过意不去。”杨掌柜蹙起皱纹密布的前额,“人名听起来有些耳熟,奈何却是素不相识。方才正说到有一天,小民从城东的一座庙里弄到一幅古画,敢说老爷会有兴趣,品相甚好,还——”
“这几日里,本县自会去贵店一观,如今还有要紧公事,必须赶回县衙去。”
杨掌柜躬身一揖,告辞而去。
“我很爱与那杨掌柜攀谈,”狄公对洪亮说道,“他对古玩极为精通,且又十分珍爱,只可惜来得实在不巧。”说罢戴上一顶黑便帽,惨然一笑,“马荣他们三个要等到后天才能回蒲阳,这桩人命案只能由你我来查勘了!”
“老爷,马荣乔泰带着陶干同去度假,真是可惜得很!”洪亮闷闷说道,“陶干足智多谋,调查这毒杀案,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洪亮,不必担心,你我也能办得成!我这就骑马去白石桥村,龙舟赛开始之前,众桨手全在那里吃喝,定是有人在董迈的吃食或酒水里下了毒,我理应去四处看看。你且去孔庙学堂,与那县学教谕欧阳先生见一面,问问他有关董迈和夏光的情形。此老为人精明练达,我很想听听他对那两个后生的品行有何评议。你不必等我回去,明日用过早饭后,你再去二堂中回禀。”
二人一同顺阶而下时,狄公又道:“对了,你回衙经过内宅时,让管家告诉夫人们一声,就说我今晚迟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