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陶干听得正中下怀,点头说道:“那十方堂主也对我讲了同样的旧事,即一百年前观内曾经杀过许多人,后来时有鬼魂出没云云。如今我才明白,那道童为何会在仓房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
“却是为何?”狄公揩揩髭须问道。
“据说鬼魂有时会轻声叫唤某人的名字,听到的人不久便会丧命。”
“纯属无稽之谈!我们这就上楼,去那戏班的梳妆室。”
走到二层楼梯口时,狄公随意朝右一瞧,不觉停住脚步。只见狭窄幽暗的过道中,一个身穿白衣的苗条女子正急急走远。
“她就是那个带着黑熊的女子!”狄公忙对陶干说道,“我想过去问几句话!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欧阳小姐。”
狄公紧追上去,及到女子身后时,才开口说道:“欧阳小姐,你且稍等一下!”
女子吓得惊叫一声,旋即转过身来。狄公见她面色惨白,双目圆睁,看去十分惊恐,不禁再次暗叹其眉目形容确实酷似白玫。
狄公和蔼说道:“欧阳小姐不必害怕,我只想恭喜你演得实在出色,不得不说——”
“多谢老爷美意!”女子开口说道,语声轻柔文雅,“小女子正有急事,非走不可……”说罢朝狄公背后焦急地张望一下,意欲转身离去。
“你先别急!”狄公断然命道,“我乃是汉源县令,想要与你说几句话。小姐看去甚为不安,莫非是被那莫摩德纠缠不成?”
女子焦躁地摇摇头,迅速说道:“小女子非得去给黑熊喂食了。”
狄公见她的左臂始终贴在身侧,厉声问道:“你的左臂怎么回事?是不是被莫摩德拿剑刺伤了?”
“不,不,是因为多年前曾被我的黑熊抓伤过。此刻我实在——”
“小生的拙作,怕是难入老爷的法眼。”有人在背后欣然说道。狄公回头一看,只见宗黎做张做致地拱手一揖。
“公子所言正是!”狄公怒道,“我若是观内住持的话,早就命人将你轰出山门去了!”说罢转过头来,却发现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老爷明鉴,那住持真智要是想将小生赶走,总也得三思而行!”宗黎洋洋得意地说道,“家父生时乃是此观的施主,每过一阵,敝宅便会送来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至今未绝。”
狄公对着宗黎上下打量一眼:“如此说来,你便是前节度使宗法门之子了。宗节度学问深厚,本县曾读过他亲撰的州府政事指南。你那蹩脚的打油诗,想必宗节度听了也不会中意!”
“小生只是想稍稍讥刺一下真智而已,”宗黎面上略显尴尬,“那厮十分自以为是!先父当年对他并不看重。”
“即使如此,公子的大作也未免太过恶俗了。”狄公说道,“还有你那关于两个方丈的几句歪话,究竟是何意思?”
“莫非老爷没听说过?”宗黎惊问道,“朝云观前任住持乃是玉镜,已于两年前亡故——说得确切些,应是‘羽化升仙’了。他的尸身被涂上香膏,如今就供奉在内庭中祖殿下面的地宫密室内。玉镜倒是修为极高——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狄公听罢未予置评,心想眼下已是疑难多多,无意再去深究这些住持的生平旧事,于是说道:“本县正打算去伶人用的梳妆室,就不在这里多耽搁宗公子了。”
“小生正好也要同去。”宗黎恭敬说道,“不知可否为老爷引路?”
三人绕过拐角处,走入一条长长的过道,两旁皆有门扇。
“欧阳小姐的客房可是在这附近?”狄公问道。
“就在前面。”宗黎答道,“不过她不在屋里时,我可不会贸然进去!那头黑熊好不吓人。”
“她一定正在自己房中。”狄公说道,“适才你遇见我二人时,莫非没有看见旁边的欧阳小姐?”
“自然没有看见!”宗黎吃惊地说道,“她怎会在此处?小生上楼之前,刚刚在楼下大厅内与她说过话。此刻她应是仍在那里才对!”
狄公目光锐利地瞥了宗黎一眼,又瞧一瞧陶干。只见陶干连连摇头,一张瘦长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宗黎走到离过道尽头不远处,抬手敲开一扇门。室内阔大而凌乱,关莱与两个女子正坐在一张圆桌旁,一见狄公进来,三人连忙站起行礼恭迎。
其中一女看去年轻俊俏,关莱介绍说这便是丁小姐,即方才扮演西王母的女伶,还说她擅长表演绳戏与转碟。另有一个衣着俗艳的中年妇人,则是关莱之妻。
狄公夸赞了几句方才上演的戏目。关莱想不到这位显赫的大人物居然会对自家戏班如此有兴,一时受宠若惊,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请狄公一同坐下,又怕如此行事太过放肆无礼,正在左右为难时,只见狄公不请自坐,也算是替他解此困局。宗黎在正对面坐下,那边摆着一只粗糙的陶制酒壶,陶干则立于狄公身后。狄公开口问道:“欧阳小姐与莫摩德在哪里?本县也想祝贺他二人一番。莫摩德剑法精湛,欧阳小姐与黑熊的表演简直令我毛骨悚然!”
狄公虽则温言嘉许,关莱却仍是十分拘谨,上前为狄公斟酒时,两手簌簌打战,竟将些须酒水洒在了桌面上,然后从旁讪讪坐下,开口说道:“回老爷话,莫摩德去仓房送还戏服了。”伸手一指梳妆台,只见台上堆着几团揉皱的纸张,纸面沾有红色污迹,“他定是来过这里卸了妆。至于欧阳小姐,她在楼下对我道是喂过黑熊便回来。”
狄公起身离座,走到梳妆台前,佯装对镜整理衣冠,瞧瞧那些废纸与几罐油彩颜料,心中暗想纸上的红斑不定就是血迹。狄公重又转回座中,见关太太正着意打量着自己,便举杯呷了一口酒水,询问关莱上演历史剧时,戏台应如何布局装饰。
关莱开始详加解说,狄公却是心不在焉,同时还竖起耳朵,留神听那另外几人的言语。
“你为何不去帮欧阳小姐一起喂熊?”宗黎对丁小姐问道,“敢说她一定十分乐意!”
“少管别人的闲事!”丁小姐率然应道,“守着你自己的玫瑰花儿不就得了?”
宗黎咧嘴嘿嘿一笑:“包小姐风姿嫣然,我为她作几首诗又有何妨?妙人儿,我为你也作了一首哩,你且听好:
真情与假意,
旧爱同新欢。
一加并一减,
两情常美满。
一减又一减,
当心遭天谴!”
狄公转头看去,只见丁小姐面上涨得通红,又听关太太从旁说道:“宗公子,你最好口下留德!”
“小生只不过想给丁小姐提个醒而已。”宗黎面不改色地说道,“京城里正时兴一支小曲,莫非你们不曾听过?”说罢哼出一段悦耳的曲调,又用食指敲着拍子,怡然轻唱道:
双十犹未嫁,
尚可等待好人家。
三八守空床,
唯有一世耐凄凉!
丁小姐正待作色发声,狄公却先开了口,对宗黎冷冷说道:“宗公子,我这里正在说话,却被你给打断了。还想再说一句,本县素乏谐趣,留着你那连珠妙语讲给解人听去吧。”又对关莱说道:“本县非得上楼回房去不可,然后再更衣赴宴,不必烦劳你送我出门!”说罢对陶干示意一下。
狄公走出梳妆室,当着一脸惴惴的关莱的面将门掩上,对陶干说道:“上楼之前,我想先去找那莫摩德。你就留在这里,跟他们一道喝上几杯。据我看来,这其中必有许多隐情,你去试着查明究竟。还有,那浮薄才子口中所说的加与减,到底是何意思?”
陶干面露尴尬之色,清清喉咙,方才答道:“回老爷,那是市井中的粗话,分别代指男女。”
“明白了。一旦欧阳小姐回来,你设法问明她在楼下停了多久。她总不会有分身术,能一人同时出现在两处吧!”
“老爷,宗黎说在大厅内遇见欧阳小姐,很可能是扯谎!后来他又假装没看到欧阳小姐和我们说话。那过道虽然十分狭窄,我们又站在中间,但是他不会看不到欧阳小姐!”
“如果宗黎所说为实,那么我们在过道中遇见的女子,一定就是假扮作欧阳小姐的包小姐了。不不,有一处却合不上榫!我们遇见的女子一条胳膊紧紧贴在身侧,而包小姐看戏受了惊吓时,却是用两手抓住栏杆的!这事真让我摸不着头脑!总之你去尽力打探一番,过后再到我的客房中来!”
狄公从陶干手中取过灯笼,顺阶而上。陶干转身折回梳妆室。
狄公自忖还记得去仓房如何走法,便一路行至对面房舍,上楼时只觉腰酸腿疼,不知是因为受了风寒,还是不惯于顺着楼梯上下走动。关莱令人颇有好感,宗黎却是个不谙世事的浮薄后生,很是讨嫌。他与那一班伶人看去十分相熟,显然对包小姐也不无心意,不过包小姐即将出家修道,宗黎也只得莫可奈何。还有他那不堪入耳的打油诗,暗示出欧阳小姐与丁小姐似有暧昧。这些人的品格行止如何,与自己并无干系,如今还是莫摩德最费思量。
一时狄公终于走到三清大殿上方的平台处,不禁长吁一口气。透过槅栅,可以听见下面传来嗡嗡的诵经声,定是道士们正在做晚课。
狄公朝右一拐,惊讶地发现过道中居然没有亮光,举起灯笼一照,方知自己走错了方向。不但右边墙上没有窗户,而且廊道也比通往仓房的那一条更为狭窄,低矮的屋梁上挂有蛛网。狄公正预备折回原路时,忽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狄公静立不动,侧耳细听,心中疑惑这声音究竟从何处传来。廊道中空无一人,尽头竖着一排铁栅。狄公朝前走了几步,发觉话音被淹没在诵经声中,不禁皱起眉头,重又转回廊上,想看看两边是否开有门扇。
在此处果然又闻得低语声,只是听不清一字一句。突然间,狄公听到有人念着“狄仁杰”,随即便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