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解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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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随缘而进

第19回的回目,叫“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是袭人在良宵里,苦口婆心地劝宝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宝玉跟黛玉两个人说“故典”的事情,精工出细活,修行不用急。

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旛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百丈说:

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

刚开始放舍身心,于是袭人回家去了,比喻什么道理、鸡汤的,都先放一边。

原先的惯性,是要有个正经,试图把心里那些邪恶的、阴暗的,都压下去。现在一放开“正”的概念,原先被压制的负面的东西,就像水缸冒葫芦,都出来了,于是有“掷骰子赶围棋”“神鬼乱出”“妖魔毕露”“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等事。

冒出来也不管它,不跟着跑,所以宝玉仍是一个人“出二门来”,大家都不过问他到哪里去了,喻指对“意”放得开。

小孩教育也是这样。一个小孩,从小生活在充满管制的氛围当中,他就会试图把心里那些负面的东西压下去,遇到一定的机会,负面的东西可能会突然爆发,让大人目瞪口呆。有个小孩,平时家里管得不算严,有一回,到了一位师父那里,师父超级慈悲,于是那个小孩又是打滚,又是拽师父耳朵,连连喊着“屁”“屁”,师父说,像这些情绪,平时在家他都压抑着,到这里释放出来了。中国过去两千年里,“严父”“棍棒出孝子”的观念,非常流行,到底有没有弊端呢?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现代心理学不赞成这样管教,认为压抑总是意味着人格的扭曲。替孔孟辩解一句,孔孟都没有主张过什么“严父”“棍棒出孝子”,孟子说,父子亲爱,比什么都重要,父子不亲就“不祥”,所以,为了保证这份亲爱,不妨学学古人的“易子而教”,跟朋友换孩子教,这其实就是“学校”的观念,把孩子交给专门的老师管教。至于父亲自己对孩子的教育,他没有明说,显然不是通过打骂,而是自己做个表率,给孩子提供活生生的模板。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乃大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的抖衣而颤。……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 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爷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万儿。”

茗烟,火候太燥,把茶烤得冒烟。卍(读音为“万”)儿比喻佛果,佛的胸前有卍字,象征佛的万德庄严。卍字符在不同的古文明都有发现,从埃及到伊朗,甚至到美洲文明,都有这个东西。一般写成卍,也偶然有相反的开口顺序,不过结合《洛书》研究的话,写成卍可能更妥。

茗烟和万儿干那事,被宝玉抓个正着,比喻修行人对于自己急躁求道的清晰了知。

“警幻所训之事”,从字面上看是行淫,知道了警幻仙子的喻意,就可以知道,这六个字是别有所指。

对于初学者来说,急于成佛,很正常,可以理解。有人问南阳慧忠国师,我发心出家,想求做佛,不知怎么用心才能做佛呢? 国师说,“无心可用,即得成佛”。那人很奇怪,无心可用,那谁成佛呢? 国师说,“无心自成佛,成佛亦无心”。又有一次,有个人问,怎么样才能成佛呢? 国师说,“佛与众生一时放却,当处解脱”。那人说,我可以理解这个道理,但是怎么相应呢? 日常生活当中怎么应用呢? 国师说,“善恶不思,自见佛性”,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没有是非取舍,就能见到佛性了。

解红楼梦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做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

静极思动,静不下去。

按照有些法门去修,在“放舍身心”这块,可能就不好玩了。平时抓东西抓惯了,突然两手空空,总觉得不自在。儒学的修养,按照陆九渊的路数,也要修这一课。陆九渊说:

人心只爱去泊着事,教他弃事时,如鹘孙失了树,更无住处。

既知自立,此心无事时须要涵养,不可便去理会事。……初学者能完聚得几多精神,一霍便散了。某平日如何样完养,故有许多精神难散。(《象山语录》)

他说,抓这抓那的,都是不能自立的表现。

丹道呢? 也有这个说法。静极思动,阴极生阳,或者叫一阳来复,这时候正好用功,但是如果把持不住的话,就要胡来了。

宝玉这时候倒没有胡来,不过还是舍不得一系列鸡汤,找袭人去了。

世界本来是“花自芳”,一去攀缘,变成“花袭人”了。

还好了,慢慢来。

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

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 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李嬷嬷……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放舍身心”之后,原先压抑着的负面东西都冒出来了,拿大道理一比照,就会感觉乱糟糟的很不像话,所以“理嬷嬷”“十分看不过”。但还得继续呀,不能再老是一堆大道理呀,所以李嬷嬷“告老解事”出去了,丫头们也“只顾玩笑,并不理他”。

接下来,由袭人唱主角,对宝玉柔言规劝,是说,外在的那些大道理,要尽量内化,从自家身心中体会出来。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人家的,得跟自己思考配合起来,就像吃饭,消化了才是营养。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 ……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 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用情识,用道理(包括各种心灵鸡汤),来帮助自己修行,一般是必经的途径。所以贾母指定袭人侍奉宝玉、规劝宝玉。

但是,对于情识,也不妨有所反思。那东西究竟吗?

不究竟。

所以,情识终究是“薄情无义”的,跟解脱隔层皮。想到这里,贾宝玉不禁烦闷,“便赌气上床睡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 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 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

对于鸡汤,舍不舍得撤掉,这里是个考验。

考验的结果,舍不得。

宝玉的理想,“只求你们看守着我”云云,比喻修行人的一种常见妄想。通过眼前这些情识作用,积累功夫,将来再解脱意根(“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就行了(“就完了”),这种想法,说来也似乎没有问题,但问题是,《红楼梦》是禅书,立足的是禅宗。禅宗的命根子在哪? 在顿。禅宗不否定渐修,但是,见地上不明白,渐修修了半天,修无量劫,就像一个人走路,不看路,也不知道路线,光用脚,走几十里、走一万里,走到哪里了知道吗?

袭人一听宝玉陈述了渐修的误区,马上提醒,你还在寄希望于将来? 宝玉赶紧认错。

明白了,当下承担。不明白,那就慢慢来,修福报练胆量。《西游记》第8回,开篇有首词,叫《苏武慢》,很有意思,文采也相当了得: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

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 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有人认为《西游记》是吴承恩写的。是不是他写的,不知道,不过《西游记》的这种透脱、文采,不是个中人,恐怕写不出来。

他描述了渐修的常见误区(他没说是误区,咱们勉强贴个标签),磨砖头以为能成镜子,攒白雪以为能作粮食,玩了多少年,一旦明白,笑一笑而已。灵山会上,佛祖拈花,大迦叶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可以解释说,过去无量劫的渐修,才有了今天的豁然明白;也可以解释说,过去无量劫的渐修,都是走弯路白花工夫;也可以有别的解释。都是语言上的解释而已。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爷;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爷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 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自勉,不轻视世俗的人和学问,学会谦虚、韬光养晦。

刚学佛的人(还有一些学了很久的?) ,容易有自大心态。我学佛了,其他的学问都不值一提了,那些人不学佛,地狱种子啊!

这种不平等的心态,一方面,可以促使自己更用功地学佛,这是不平等的妙用,另一方面,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发现,该平等了,老是那么幼稚怎么行呢。

不光是学佛的这样,迷上任何一门慧学,都容易这样。要不然,怎么叫“迷上”呢? 有些人可能迷一辈子,还不知道自己死守的某个学派,原来跟其他学派是平等的,就像盲人摸象,每个人摸的部位不一样而已。大哲维特根斯坦一辈子相当传奇,他说,对于不可知的东西,咱们应该沉默。

宝玉“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随便骂人家“禄蠹”,又说古来除了“明明德”外就没书了,这都叫厚诬古人、恶谤今人,所以袭人劝他改正。

骂人“禄蠹”,人家都不对,真的吗? 恰恰是自己还守着“对”的东西,看人家不对,才会这么说。那么,到底谁有问题呢?

这个习气,根源于自命清高。等他在“清”的一面死了心,才会发自内心地尊重人家的“浊”。

这时候,还没有死这份心,所以只是袭人灌的鸡汤而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虽然不能彻底改掉,但至少会在言行上有所调整,所以袭人规劝的理由,是“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

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

不是修行人吗,怎么说宝玉“谤僧毁道”呢? 这里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据说宋朝以后,尤其是明清时期,佛教界和道教界存在一定的乱象,对于自身的形象,有一定的不良影响。曾国藩祖父家传的训诫,有三不信,其中第一个不信,就是“僧巫”,另两个依次是风水先生和江湖郎中,可见那时的情形。二是,正因为是修行人,所以也容易犯“同行相轻”的毛病,觉得那些专门修行的出家人,可能还不如自己厉害,这当然是自己的心不平等,而不是人家有什么问题。修行是自修自心,恶意诽谤别人就是自己颠倒,所以袭人提醒宝玉“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

偷吃女孩子的“胭脂”,“爱红”,比喻男女方面不能慎独。袭人刚提醒,宝玉还是犯了。曾国藩临死的时候,给儿子们留下了四条遗训,第一条,就是“慎独则心安”。他说:“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

鸡汤一喝,气血充足。内在的精神力量出来了,这就是黛玉袖子里的“幽香”。找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