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亲近善知识

冯紫英因说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样看来,或者媳妇的病,该在他手里除灾,也未可知。

关于交朋友,这是让很多人都深有感触的事。

有些朋友看着好,或者刚开始还行,但是慢慢你可能发现,他对你别有所图,只不过一直在找机会利用你。

吃过一些亏之后,孔子总结说,要交朋友,你得找那些正直的,宽容的,知识面广的,这样才会进步,要是结交那些装腔作势的,马屁精的,或者嘴巴利害忽悠人的,那就要遭殃了。

佛教也说,亲近善知识,结交好朋友,有助于修行。

小说这里,“张友士”,就比喻这种善知识。“冯紫英”,就是“逢知音”,遇上对的人了。他了解你的病根在哪,必要的时候拉你一把。

他可能是你的师父,也可能是你的好朋友。

小说里,张友士很少出场,冯紫英倒是时不时露一下面,这是告诉我们,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再明白的人,他也不可能代你用功,平时主要的时间,还是你自己的事。

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众人的头,你莫如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 倘或明日后日这两天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又跟许多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

这段情节,放在色欲、情欲的上下文里面,是说,那方面欲望太重,一个原因,可能就是自我封闭太厉害了,贪著独处的清净自在,稍微热闹一点的场合,就扛不住了。

上过高中、大学的人,对这个很好理解。那时候,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同学,就有这样的,被贴个标签,叫“内向”,然后老师天天提醒他,得出去多和人打交道,别老是闷在宿舍里。老师往往也只是表面的提醒,不知道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得人家自己打心眼里想通了、认可了才行,要不然,他糊里糊涂地出去乱和人打交道,出的糗更多,挫折感更强,然后会缩得更厉害。

网络时代,宅男们更容易理解了,简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怎么办呢? 对修行人来讲,当然是要走出去,寻师访友啊。天天闷屋里泡茶玩手机,人家善知识还能上门不成?

后文里有个情节,说是妙玉和惜春在下棋的时候,宝玉过来围观,妙玉就慌了,棋也下不好了,然后突然抬头问宝玉,你从哪来呀? 惜春还以为在打禅语机锋,殊不知人家妙玉是紧张得没话找话。好多读者据此推测,妙玉暗恋着宝玉,其实,换个男人站旁边,也一样的,妙玉宅的太久了,突然习气爆发而已。

贾敬贪著个人的长寿、福报,执著清净,厌恶是非场,已经是身在是非当中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孔子告诉我们,离开了和人打交道,怎么修行啊!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秦可卿的病根,是自己这边太执著,然后见景生情,情志引起的。

张友士开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只是字面上的,即使有读者对得上号,照着这个方子吃了,也只能治一时,因为病根还在那。他对病因的分析,才是关键。

要从根子上治好这个病,出路只有一个:让“情可亲”死掉。《楞严经》卷八说,要是心里没有“贪淫”,情志就不会乱跑,就可以“旋元自归”“反流全一”,心里清清朗朗的,跟明镜一样,就可以获得“无生法忍”,这样下去,就自然走在道上了。

下文里,先让贾瑞死掉,这是了断最粗浅的淫欲,然后让“情可亲”死掉,这是了断见景生情的执著,再往后,索性连根解决“情识”(秦钟和智能儿),于是,秦钟临死的时候,鬼判要来带走他,他拿宝玉来吓唬人家,还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就是比喻“了生脱死”了。当然了,吓唬只是吓唬,人家还是把秦钟带走了,才有后面一百多回的各种渐修,了结各种习气,说明情欲、情识不是那么容易了的。

前面贾代儒不在学堂的时候,交给贾瑞管理,结果学堂里闹翻了天,是淫欲现形肆虐,这一回,“情可亲”病了,已经有善知识指点了,不能再放过他了。

凤姐儿看着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正赞赏时,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

贾瑞窝囊得要死,被凤姐耍得团团转。他窝囊、受辱的根源,就在淫欲,没有节制,竟然到了不顾人伦的地步。

后面,平儿听凤姐说了他勾引的事以后,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 起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是对贾瑞的准确评价。

他叫“假瑞”,“假天祥”,说明放纵淫欲的话,老天爷也保不了,就像吕洞宾那首诗说的: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第11回的回目,叫“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拿“寿辰”和“淫心”并提,就是提醒读者,一边放纵淫欲,一边还想长寿,门都没有。

《楞严经》说:“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就像弄一锅沙子,煮一万年也还是沙,成不了饭。

小说这里,凤姐正在欣赏美景,突然贾瑞就冒了出来,比喻身心刚一进入佳境,心底潜伏的淫心就冒出来了。饱暖思淫欲嘛。

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放迟了,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爷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 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比喻刚强之气,这里放的狠话,比喻修行人自己对于淫心,有了清醒的觉知,下了决心。

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来,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双官诰》,又叫《三娘教子》,说是古代有个姓冯的读书人,被人陷害,流落他乡,大老婆跟二房都改嫁了,只有三房的小妾忠贞守节,辛辛苦苦把儿子养育成材,后来爷俩都做了大官,衣锦还乡,于是三娘就成了双官之贵。

《还魂》,说的是杜丽娘跟柳梦梅两个人情缘深厚、生死缠绵的故事。

《弹词》,是安史之乱以后,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到江南,天天卖艺,弹唱唐明皇与杨贵妃的风流往事。

凤姐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还魂》《弹词》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比喻修行人在决定断掉淫心之后,对于自己见景生情的贪习也要断掉。世上那些荣华富贵、生死缠绵,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抵不住“无常”二字,只是给后人留下谈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