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梁启超家教之精神导向
梁启超子女(包括弟侄)的成才,首先在于他们接受了良好的现代教育,其中启勋、思顺、思成、思永、思忠、思庄、思懿、思礼还到海外留学,有的虽没有到海外留学,但在学问上得到梁启超较长时间的亲自指点,如启雄、廷灿。其次,梁启超还专门为子女延请家庭教师,以补现代教育之不足,如思顺在日本时专门为她请了不同学科的教师,再如梁启超曾请他的弟子谢国桢在家坐馆一年。但是,如果仅仅将教育的责任交给学校老师或家庭教师,认为这样就可以使子女成才、成“人”,那么如今只要家境稍好谁又不能?我们除了让子女选这个名校、那个名校之外,还进各色各样的补习班、才艺班或单独为子女“开小灶”、请“名师”,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然而,现在又有谁家能比得上梁家呢?更何况家长的付出也往往不尽如人愿。所以梁家满门俊秀的背后一定还有更为根本的东西。
于是人们将目光投向了梁启超本人的家庭教育。诸家言梁氏家教之方法亦多矣,如营造良好家庭氛围,表达父爱毫不含蓄,照顾子女无微不至,给予孩子充分自由,重视孩子的学习兴趣,言教与身教相结合,发挥孩子的“传帮带”作用,等等,所言均不错,但仍未深入到梁启超家教最根本的东西。这根本的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梁启超教育子女时时处处流贯、浸润着儒家文化(尤其是修身之学)的血脉、精神、意蕴,无论是平时的言传身教,还是亲自给子女的授课(如1918年在家给儿女讲《孟子》)、与他们的大量通信等,无不如此。
梁启超所受儒家文化(包括修身之学)的影响首先来自家庭,然后又薪火相传给儿女(包括弟侄)。其祖父梁维清是一名秀才,不仅通过科举业接受儒家文化,而且还承继白沙心学之传统(陈献章,1428—1500,广东新会县白沙里人,人称“白沙先生”,明代与王阳明并称,其开创的学派称为“白沙心学”),在日用酬酢间践行儒学,砥砺人格。他以宋明义理、名节教导后辈,日与后辈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乐道。父亲梁宝瑛是一位乡绅,也持守着儒家内圣外王之道:“先君子常以为所贵乎学者,淑身与济物而已。淑身之道,在严其格以自绳;济物之道,在随所遇以为施。”(梁启超《哀启》)母亲赵夫人,知书达理,相夫教子,谨守家风,以贤孝名闻乡里。祖父、父母的善言懿行、精神人格如时雨之化,滋养了童年梁启超的文化生命、德性生命,打下了深厚的儒家文化、生命之学的根基。青少年时代梁启超走出家乡,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进一步接受了系统的儒家文化(包括修身之学)的教育。后来在其学术研究中,也有许多儒学研究著作或论文,如《儒家哲学》《孔子》等。可以说,在梁启超的一生中,其思想言论、为人处世到处渗透着儒家文化的血液、气息、精神。所以在其家教中,儒家文化(尤其是修身之学)如春风化雨,有形无形、有意无意中都融入子女(包括弟侄)们的生命、精神中。具体而言,梁启超家教的儒家文化(包括修身之学)之精神导向主要包括如下五个方面:
1.典范教育。所谓典范,即人格典范。儒家的学问,不仅指形成思想体系,而且更是指成就人格典范(如君子、圣贤)。儒家代表性的思想家,如孔子、孟子、朱熹、王阳明、曾国藩等无不是一代人格典范。梁启超为人往往以这些人物为榜样,以他们的思想、行为来要求自己,从而形成了自己的道德人格。曾任民国总统的徐世昌称赞其人格云:“此公无言不可谈,无人不可谈,以德性言之,当推海内第一人矣。”故梁启超注重以自己的人格典范潜移默化地影响子女(包括弟侄)。他致书子女说:“我自己常常感觉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少也要不愧做你们姊妹兄弟的模范。我又相信我的孩子们,个个都会受我这种遗传和教训,不会因为环境的困苦或舒服而堕落的。”1916年,梁启超与蔡锷一起讨伐袁世凯时,写有《从军日记》,目的是以自己为典范来教育子女。他对大女儿思顺说:“此《记》(即《从军日记》)无副本,宜宝存之,将来以示诸弟,此汝曹最有力之精神教育也。”所谓“最有力之精神教育”,就是指人格的典范教育,即以自己这一时段的经历来教导子女如何面临困境、处理家国大事。
2.经典教育。经典是一个民族的思想文化的核心价值之所在。如果经典能代代相传,那么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命脉就不断。儒家一直重视经典的研究、教育、传承,翻一翻《四库全书》《续修四库全书》等大型文库中汗牛充栋的历代经学(包括五经、四书等)研究著作,就很容易明白这一道理。经典教育包括诵读、阐释、体悟、践行等环节。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说,这种教育旨在以经典中的思想来指导学子为人处世、立身树德。梁启超非常重视对子女进行儒家经典教育。思成11岁时,梁启超就教他读《孟子》,要求熟读成诵。22岁时思成惨遭车祸,住在医院,推迟一年留学美国,梁启超认为正好借此机会温习经典,要求他在医院“取《论语》《孟子》,温习谙诵,务能略举其辞,尤于其中有益修养之文句,细加玩味”。梁启超有时还在家里给子女讲经典,如1918年暑期,在家给思顺、思成、思永等讲《孟子》(他写信给二弟启勋,还希望他也来听)。他认为,尽管年龄不大的孩子们不一定能懂,不过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也能打一个初步的人生根基,待“数年之后,或缘心理再显之作用,稍有会耳”。也就是说,梁启超在家讲《孟子》,意在使《孟子》的思想因子在子女未来的生命中发酵、显现,从而涵养德性、锻造人格。
3.仁慈教育。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是“仁”,表现于家庭,就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顺。作为父亲,梁启超在子女身上典型地体现了一个“慈”字。他关爱、呵护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这种慈爱,尤其在家书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一生写给孩子们的书信非常多,有人统计,这些书信几乎占到他著作总量的十分之一,总数或有百余万字。在这些家书中,我们看到慈父之爱到处流淌,“爱”透纸背,无比亲切。如对儿女常用昵称、戏称,称大女儿思顺为“大宝贝”,二女儿思庄为“小宝贝”,三女儿思懿为“司马懿”,小儿子思礼为“老白鼻”。思成、思永、思庄在国外留学的时候,经常写信给他们,关心他们的生活,指导他们的学习。在子女专业的选择上,他既考虑学科的发展,又尊重子女的兴趣和选择。如思庄留学美国,因为国内生物学几乎是一片空白,梁启超本希望她学生物学。但思庄学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对生物学不感兴趣。他得知此事后,不仅没有责骂女儿,反而写信安慰她,让她按照兴趣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得到父亲的支持后,思庄选择心爱的图书馆学专业,后来成了一代图书馆学家。甚至对子女的爱情婚姻,梁启超也心细入微,如思成与徽因的爱情,就是他有心促成的,婚后又教导两人如何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以至两人的爱情婚姻成了现代婚姻史上的一段佳话。当然,对于子女为人处世上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他也加以批评,如曾批评思成不懂处世之道。
4.忧患教育。孟子讲“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孟子·告子下》),强调在忧患中成才,在忧患中兴国。可以说,儒家具有深刻的忧患意识。梁启超将这一意识贯穿在子女的教育中。他虽爱子女,但从不溺爱,而是教导子女在忧患、挫折中成长,以此磨练意志、砥砺人格。如他对思忠说:“你们谅来都知道,爹爹虽然挚爱你们,却从不肯姑息溺爱,常常盼望你们在苦困危险中把人格磨练出来。”他认为,安适的环境易使子女懒散堕落,而困苦的境遇反而使其砥砺前行。1912年梁启超结束流亡日本的生涯,回到国内,一时名利双收,生活舒适,子女也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而1916年他与蔡锷冒险策划反对袁世凯的“护国运动”,有可能失败,而导致整个家庭陷入困顿,使子女重新过上艰苦的生活。他认为,如果万一失败对子女的成长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而即使成功也不再做官,否则子女易成为纨绔子弟。他对思顺说:“汝辈小小年纪,恰值此数年来无端虚度之岁月,真是此生一险运。吾今舍安乐而就忧患,非徒对于国家自践责任,抑亦导汝曹脱险也。吾家十数代清白寒素,此乃最足以自豪者,安能逐腥膻而丧吾所守耶?此次义举虽成,吾亦决不再仕宦,使汝等常长育于寒士之家庭,即授汝等以自立之道也。”当思成遭遇车祸,身体落下终身残疾,并推迟一年留学美国时,他开导思成说:“人生之历途甚长,所争决不在一年半月,万不可因此着急失望,招精神上之萎葨。汝生平处境太顺,小挫折正磨练德性之好机会。”总之,梁启超常对子女提撕这种忧患意识,使他们在较为困苦的环境中立德成才。
5.功夫教育。儒家学问最讲究功夫,功夫论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学问功夫,包括为学所需要的方法、手段、技巧、时间等。如朱熹提出,为学“譬之煎药,须是以大火煮滚,然后以慢火养之”,如此学问乃有所成。所谓“大火煮”,是指学习的前一阶段要猛烈用功、研习;所谓“慢火养”,是指后一阶段要优游涵泳、细细体悟。后来曾国藩对子弟言学,也承继朱熹之法。梁启超吸收朱熹、曾国藩的这种功夫,要求子女为学“猛火熬”和“慢火炖”二者并用,但他因材施教,因病发药,看到思成和思庄太过用功,于是与朱、曾之法稍异,他们更强调前者,而梁更强调后者。他致书思成说:“你生来体气不如弟妹们强壮,自己便当格外撙节补救,若用力过猛,把将来一身健康的幸福削减去,这是何等不上算的事呀……我国古来先哲教人做学问方法,最重优游涵饫,使自得之。凡做学问总要‘猛火熬’和‘慢火炖’两种工作循环交互着用去。在慢火的时候才能令所熬的起消化作用融洽而实有诸己。思成,你已经熬过三年了,这一年正该用炖的功夫。”对思庄也如此说:“姊姊来信说你用功太过,不时有些病。你身子还好,我倒不担心,但做学问原不必太求猛进,像装罐头样子,塞得太多太急,不见得便会受益。我方才教训你二哥,说那‘优游涵饮,使自得之’,那两句话,你还要记着受用才好。”对思成、思庄这种学问功夫上的具体指点,可见梁启超家教重功夫教育之一斑。此外,对思顺、思永等也有相关的功夫指点。
以上所言,只是一个大概,其实内容远比此丰富,读者可在本书的题解和原文中进一步去感受、体验、吸取。总之,梁启超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文化(包括修身之学)影响的现代学者,在其家庭教育中充分贯彻了这种文化的精神、理念、方法,并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这说明儒家文化(包括修身之学)对于塑造孩子的道德、人格,提升其学问、能力,均具有相当大的积极影响。这也就是我们编辑、选评梁启超家教文献的目的和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