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月阵
就在姚绍和王镇恶等人在潼关对抗的时候,晋军统帅刘裕也率主力从彭城出发了——乘船沿淮河、泗水进入黄河,再逆流而上,向洛阳进军。
为了避免北岸的北魏军干扰自己的行动,刘裕特意派使者出使北魏,正式向拓跋嗣请求借道。
与此同时,后秦主姚泓派来求救的使臣也到了北魏——之前后秦和北魏已经结亲,姚泓的妹妹西平公主嫁给了拓跋嗣,虽然没被封为皇后,但却极受拓跋嗣的宠爱。
面对这两个完全相反的请求,拓跋嗣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多数大臣的见解相当一致:以水军为主的晋军要想突破潼关天险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如果他们要调个方向,渡黄河北上,进攻我们魏国则要容易得多。刘裕虽然口口声声说要伐秦,但兵不厌诈,实际上他的真实意图很难判断,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何况秦国又和我们有着姻亲之交,他们有难,我们理应救助。因此,我们认为应该发兵封锁黄河河道,阻止晋军的行动。
但一个皮肤白皙、貌若美妇的汉人文臣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见。
此人名叫崔浩,出身于河北著名大族清河崔氏,是三国时曹魏司空崔林的七世孙。
其父崔宏,自幼就有冀州神童之称,曾先后出仕前秦、后燕,在当时名声很大,北魏占领河北后,他又深得拓跋珪器重,先后担任黄门侍郎、吏部尚书等要职,被封为白马公。
和父亲相比,崔浩的才学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诸子百家到阴阳五行,无所不通,从琴棋书画到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凭借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才华,崔浩很早就出仕了,在拓跋珪的身边担任著作郎。
拓跋珪晚年疯狂暴虐,很多近臣都对他避而远之,只有崔浩依然跟随在他身边,一直兢兢业业,从不懈怠。
拓跋嗣继位后,他被提拔为博士祭酒(国子学最高长官),经常为拓跋嗣讲课。
拓跋嗣喜欢阴阳术数,正好崔浩在这方面很是精通,便经常为他答疑解难,很是灵验,因此拓跋嗣对他极为信任,各种军国大事都要与其商量。
这次,崔浩先是对局势进行了这么一番分析:刘裕早有吞并秦国之心,如今姚兴已死,姚泓懦弱无能,内部又纷乱不已,刘裕趁机伐秦,志在必得。如果我们发兵切断他的进军路线,他一定会迁怒于我们,转而渡河北侵,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秦国的挡箭牌!
随后他又提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我看我们不如借道给刘裕,不要阻挡其西上,然后出兵控制他们东归的道路,如果刘裕获胜,他一定会感激我们;如果他败了,那我们也不失救秦之名。为国家谋划的人,应当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指姚兴之女)而误了大事呢?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说话的分量常常是和他的地位成正比的。
当时资历尚浅、职位也不高的崔浩尽管讲得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振振有词,在场的众多重臣却依然对此不屑一顾。
他们仍然强烈主张必须要出兵阻击晋军:刘裕虽然声称要西讨,但实际的意图很可能是北进。如果我们借路给他,放弃黄河的防御,那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了!
可能是觉得双方的说法都有些道理,最终拓跋嗣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既没有发兵阻断黄河上游,也没有痛痛快快地借道,而是派老将长孙嵩率步骑十万驻屯在黄河北岸,严密监测并伺机干扰晋军的行动。
长孙嵩把自己的大本营放在了畔城(今山东聊城)一带,同时又派出数千游动骑兵,如影子一般跟着黄河中的晋军船只一起移动,对晋军的行为进行抵近侦察。
晋军的大部队中有很多运输辎重的船只,由于载货量大,又是逆水行舟,只能依靠南岸的人力拉纤前进,有时碰上风大水急,负载过重的纤绳难免会断裂,导致船只失去动力,被湍急的水流冲到北岸——当时正值初夏,常刮南风。
这种送上门来的猎物马上激发了北魏骑兵那种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劫掠本能。
他们立即出动,一拥而上,将船上的货物劫掠一空,船上的晋军士兵则全被残忍杀害。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多次。
刘裕火了,便派部队渡河反击。
但这些北魏骑兵的机动性实在太强——看到晋军上岸,他们立即远远遁走,而晋军大多为步兵,想追也追不上;等晋军一撤,他们又马上回到了岸边,继续从事打劫。
刘裕对此很是头疼,怎样才能给他们一点教训呢?
这事的难度在于:
此次行动晋军出动的军队不能太多,战事的规模不能太大,只能点到为止,小胜即安,否则就会和刘裕避免两线作战的基本战略相矛盾——这类似于教育熊孩子,既要打疼他,让他以后不敢再犯错,又不能狠到让他心生怨恨,影响两代人之间的感情。
可是,如果出兵太少,以步兵为主的晋军又如何才能战胜那些强悍无比且人数占优的北魏骑兵?
看起来,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但天气再热,有空调就不怕;事情再难,有刘裕就不愁。
他很快就想出了办法。
这天,在黄河北岸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刘裕的亲兵队长丁旿带着七百名勇士和一百辆战车,在北魏军的眼皮底下,突然弃舟登岸,随后按照七人一车的原则,迅速将这些战车排成了一个以河岸为底边,向北凸出的圆弧形,弧形的顶部与河岸相距百余步,两端则与河岸相连。
接着,丁旿一声令下,阵中竖起了一面白色羽旗。
看到旗帜升起,早已在河边船上待命的晋军大将朱超石立即率两千军士飞奔上岸,进入阵中,每辆战车配备的人数也随之增加到二十七人。
同时,朱超石还带来了巨弩一百张、大铁锤若干把、长槊千余支,也都平均分配到了每辆战车,而战车靠外的一侧车辕上则竖起了一排木制屏障,以护卫阵中的晋军士兵。
如果从空中俯瞰,晋军的排列就如一轮新月——这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却月阵”。
这一阵型之前从未出现过,一直在北岸跟踪晋军的数千北魏骑兵当然看不懂,便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派人向后方的主帅长孙嵩报告。
长孙嵩其实也不知道晋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一个道理: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花招再多,不如人多!
我十几个打你一个,难道还会怕你不成?
他立即亲率三万骑兵前去增援,随即和之前的那些骑兵合兵一处,向晋军猛扑过来。
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朱超石并不惊慌,下令向敌军放箭——用的,却是射程不远的软弓。
见对方射出的箭像柳絮一样轻飘飘软绵绵的,飞不了多远就纷纷落地,毫无威力,魏军彻底放心了——本来还以为你们有多厉害,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人畜无害!于是,他们争先恐后,以吃瓜群众围观车祸现场之势从各个方向冲向晋军。
见敌军离自己越来越近,朱超石把大旗一挥,晋军的软弓一下子全部换成了强弓。
由于距离实在太近,人员又实在密集,晋军想要射空简直比得诺贝尔奖还难——因此他们的每一箭几乎都能消灭一个敌人,魏军死伤极为惨重。
而晋军由于有战车和车辕上的木制屏障为掩护,魏军的弓箭根本奈何不了他们,基本上毫发无伤。
但北魏军毕竟人多势众,且久经沙场,训练有素,虽遭大量杀伤,但依然前仆后继,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向晋军。
晋军逐渐开始顶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际,朱超石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撒手锏。
他让部下把长槊折成三四尺长的短矛,再将其架到巨弩上,用大铁锤击发。
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十分巨大,一矛竟然可以洞穿三四个人——可见科技不仅是第一生产力,还是第一战斗力!
一时间,魏军人仰马翻,到处都是人肉串!
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恐怖了。
见识到晋军这种短矛发射器厉害的北魏军很快就崩溃了,全都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
坐在战船中观战的刘裕见胜局已定,又派大将胡藩、刘荣祖率骑兵上岸增援,与朱超石一起乘胜追击,再一次重创魏军。
然而,此战获胜后,刘裕不但没有继续北侵,反而给北魏主帅长孙嵩送上了酃酒(古代产于湖南衡阳的名酒)和各种江南的土特产:阳澄湖大闸蟹、无锡排骨、江阴马蹄酥、绍兴师爷、苏州红漆马桶……
长孙嵩把这些礼品悉数送到了平城。
拓跋嗣这才认识到刘裕确实没有攻打北魏的念头,下诏同意借道。
他对崔浩的远见卓识也越加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