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皇帝当什么人了
自奉天亏空案开始,乾隆朝的执政已出现了由宽到严转变的趋势和迹象,但这还不是根本改变。在发现宽大政治过程中所产生的流弊后,乾隆显然更倾向于将自己的政纲定位于宽仁相济,因此屡屡强调宽猛结合、刚柔并济的所谓“中”,若用西方历史学家的说法,就是他企图“在过于仁慈的祖父和过于严厉的父亲之间寻找出一条中庸之道”。
既能得祖父之名,又可如父亲一般求实,这自然是好,可惜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此完美的选项。1748年2月,也就是乾隆东巡的前一个月,江苏沛县、萧县再次发生流民抢劫店铺的求赈事件,同时福建也爆发了被称为“老官斋教案”的起义,这显然是吏治继续滑坡、社会矛盾激化的某种征兆。军界状况同样令乾隆忧心忡忡,官场侵贪和军营怯懦素来都是一对亲兄弟,在瞻对战争中就暴露出的怯懦腐败、疲玩不振之风,到了金川战争不但没有丝毫起色,反而变本加厉,这正是前线陷入僵局的一个重要原因。
乾隆的摇摆式执政已走到了死胡同,皇后的去世正好给他提供了以发泄情绪为名,将施政彻底由宽变猛的契机。这对一众官吏尤其前朝旧人和老臣而言,自然不是什么福音,在皇后丧葬案、金川战争案中被处决的塞楞额、张广泗、庆复、李质粹等人,都是雍正遗留下来的老臣,讷亲虽然在乾隆初年的权臣中年纪最轻,一度也最得乾隆宠幸,然而他其实也是由雍正选拔上来的。
鄂尔泰去世后,昔日两大前朝元老,只剩下了张廷玉。尽管鄂尔泰这个政敌已经不在,但由于不受乾隆青睐,张廷玉在朝中也并不得意,乾隆东巡前夕,他曾以“年近八旬,请得荣归故里”为由乞休,未得准许,只得继续留在京中,结果正好撞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大风暴。当年冬至,翰林院撰拟皇后祭文,用了“泉台”二字,乾隆吹毛求疵,认为这两个字不够尊贵,用于常人尚可,但不宜用于皇后。他指责以张廷玉为首的翰林院官员“全不留心检点,草率塞责,殊失敬理之义”,下令全部罚俸一年。
与其他在两案中被惩处的大吏相比,张廷玉所受处分可谓不值一提,可即便如此,还是让老头子吓破了胆,于是他再次向乾隆恳请并获准以“原官致仕”。
名利场进去困难,退出更不易。按照雍正遗诏,张廷玉身后可配享太庙,清代异姓大臣配享太庙者共十二人,张廷玉是其中唯一的汉人。鄂党对此一直很不服气,此时鄂尔泰虽死,鄂党势力却并没有即刻散去,鄂党成员、大学士史贻直多次向乾隆进言,称张廷玉并无功德,不应配享。张廷玉得知后,唯恐乾隆真的被史贻直鼓动,遂进宫陛见乾隆,“免冠呜咽,请一辞以为券”,也就是让乾隆给他写一个诏书,保证不取消他的配享资格。乾隆对他这种近乎要挟的请求颇感不快,但还是同意照此办理。
皇帝破例施恩,按例次日张廷玉应亲自进宫谢恩,但他因年老天寒,选择了派儿子代往。张廷玉的这一做法在他看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疏忽,但在乾隆看来,却是无情无义,不敬君上的表现——我“施与特恩”,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和条件,你却过河拆桥,从此视我为陌路,连见一面都不愿意了,你把皇帝当什么人了!
当天下午,乾隆即命军机大臣汪由敦传写谕旨,令张廷玉明白回奏。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张党成员,他赶紧派人到张府传信,让张廷玉有所准备。张廷玉大惊失色,惊慌失措之下做了一个极其愚蠢的举动,即皇帝命他明白回奏的谕旨尚未送到张府,他就慌慌张张地跑到宫中请罪。乾隆一看,就知道是汪由敦泄露了消息,想到自己打击朋党十余年,然而朋党积习犹存,他当即大发雷霆,将张廷玉痛骂一顿,其后又降旨将他赐予张廷玉的伯爵削去,以示惩罚。
就在张廷玉心惊胆战,丧魂落魄,只想早点远离京城这一是非之地,回乡过安稳日子的时候,皇长子永璜突然病逝。永璜在皇后丧葬案中遭到乾隆的严重鞭挞,被剥夺了继位资格,之后便郁郁寡欢,染病去世时与皇后案仅仅相隔一年。
乾隆虽然不喜欢永璜,但他毕竟是长子,又生下了皇长孙绵德,所以感到很是哀伤。张廷玉做过永璜的师傅,当然必须参加丧礼,但他归乡心切,刚过初祭,即奏请启程,此举再次触怒了乾隆,痛责张廷玉:“漠然无情居然到这种地步,你还有良心吗?”
这时正好蒙古亲王、额驸策棱去世。策棱也是配享太庙的功臣,乾隆便借题发挥,说有资格配享太庙的不是开国功臣,就应该是征战沙场的名将,鄂尔泰能够配享本来都属过优,但他尚有开苗疆之功,你张廷玉毫无建树,又对朝廷没有忠心,凭什么还能配享?
随后乾隆便以大学士九卿议奏的名义,修改雍正遗诏,罢张廷玉身后配享(在张廷玉死后,乾隆才以眷念老臣的名义,仍令配享太庙)。
张廷玉竹篮打水一场空,灰溜溜地回了老家,但在老家也不得安生,又因牵扯其他案件而遭到问罪,以往三代皇帝给予他的赏赐被全部追缴。经过这次问罪,张党被完全击垮,门生故吏各寻出路,连张党骨干、张廷玉门生的吴士功也投奔了史贻直。
曾几何时,在张、鄂两党过往的大战中,吴士功、史贻直还各为其主,彼此激烈厮杀过一番呢,可见物故星散,时代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