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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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洛阳 南京

下了几天的雨,洛阳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满是积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裤管卷得老高,转着圈踩水玩。水花四处飞溅,女孩一门心思戏水,母亲走近了,她还全然不知。

妇人火冒三丈道:“男不男女不女,打起个赤脚玩水,回去非得给你包脚去!”边骂边拽过女孩的胳膊带回家去。

这是一九一九年,女孩名叫秋园。

她们的家是一个药店。朱红色大圆门上方嵌着斗大的烫金大字“葆和药店”。进得门去,光线骤然一暗,里面是个颇大的店堂:四壁都是酱色木柜,一格格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细辛、白芷、黄芩、辛夷、羌活、麻黄、牛蒡子、夜交藤、紫花地丁等各类中草药名称;一排半人高的柜台正对大门,伙计在柜台后面接待按方抓药的顾客;柜台左边一扇乌金屏风隔出一块地方,里面一方红木大书桌,桌上搁着毛笔、砚台,那是药店掌柜梁先生给病人把脉诊病的地方。

秋园的父亲梁先生是个能干人,四十来岁,医术在当地口碑甚好。店铺墙上挂满了“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之类的匾牌。难得的是,病人不管有钱没钱,他都一视同仁。梁先生还从老家南阳将自己当眼科医生的舅舅接了来。这位舅舅除了给人看眼病外,还自制中药眼药水,如拨雾散、一滴清等。

穿过店堂,又是一朱红大圆门,进去是个大园子,种有各类花卉草木。园中有口深井,井上架着辘轳。花园两旁有数间平房,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厨房,一间专门用来加工中药,还有一间是接待女客处。这些女病人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小家碧玉,有些难以启齿的妇人病就和太太讲,再由太太告诉掌柜的。

这所宅子的第三进才是居家住人的地方。雪白的院墙上画着松鹤延年的图画。墙内住着梁先生、梁太太、秋园和她的两个哥哥秋成、秋平,还有梁先生的舅舅以及四个伙计。算是个大家庭。

梁太太把秋园带进房间,二话没说,一把将她按在椅子上,拿出一块约莫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立马要给女儿裹脚。秋园又蹦又跳,哭闹着不肯答应。梁太太恶狠狠地朝着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几巴掌,边说:“不裹脚怎么行?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你会变成梁大脚,没人要,丢我的脸。”

秋园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但看到母亲那架势,这脚是非裹不可了。周围的女人都是裹脚的,脚越小越美。最标准的小脚可以放进升筒[1]里打转转,谓之三寸金莲。那些小脚女人走路像麻雀、像小鸡,在地上一跃一跃的。

裹脚是件大事,一般都由母亲来完成。女孩裹完脚后,有的母亲会把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母亲会拿着鞭子抽打女儿,小女孩疼得厉害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样做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也有少数乡下姑娘小时候没裹脚,及至长大去相亲时,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双脚不知往哪里放好,只能穿很长的裤子罩着或用曳地长裙盖着。

可怕的裹脚落到了秋园头上。好在梁太太既没有将她推下桌子,也没有追打她。梁太太左手抓住秋园脚前掌,右手抓住脚后跟,双手同时用力朝中间挤……光这工夫就够秋园哭得声嘶力竭,喉咙都哑了。梁太太挤了一阵后,用右手抓住女儿的五个脚趾使劲捏拢,左手将准备好的白布一道道缠上去,缠紧后又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秋园又哭又叫,梁太太也流泪了,手上却一点没松劲。

第二天,趁着女客来访,梁太太不在跟前,秋园偷偷寻出剪子,把脚上的线拆了。解开白布后,四个往脚心收拢的脚趾一点点弹开……那双脚兀自颤动,抖个不停。

这事当然瞒不过梁太太。当晚秋园便被她喝令跪在地上,挨了顿重板子。梁太太边打、边骂、边哭,可哭归哭,手上的劲却一点不松。

经过一段时间锥心刺骨的疼痛,秋园原本漂亮的脚便失了原来的形状。

过两年,秋园被送到一个私塾发蒙。老师是东街的一个秀才,六十多岁,戴一副老花镜,留着山羊胡子,穿一件深灰色长袍。教室是一个大房间,一头放一张四方桌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块竹板。竹板一面红、一面绿,一头宽、一头窄,窄的一头用来捏握。通常,竹板绿色的一面朝上。如果学生要上厕所,就走到桌前将竹板翻个面,让红色朝上,等从厕所回来,再将竹板翻过来。

如果学生打架、骂人,老师就用这块竹板打屁股。如果学生上课讲话或背不出书来,老师就用竹板打手心。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个个规规矩矩,走不摇身,行不乱步。

女学生读《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男学生读的是《孟子》《幼学》《增广贤文》。老师念一句,学生念一句;学生念熟了,老师便讲解文意。此外,还教毛笔字、教打算盘。学生抄字、背书时,老师便坐在桌边抽烟、喝茶。学生上课期间是不休息的,直到饭点才准回家。

秋园在私塾读了一年,学了点“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菜汤,敬双亲”之类,便被梁先生送去了洋学堂。梁先生是个跟得上形势的人。现如今都流行上洋学堂,也不兴裹脚了。秋园裹了一半的脚被放开,那双解放脚以后就跟了她一辈子。

隔了些年,大哥秋成十九岁,准备娶亲了。秋成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医,预备子承父业。

天下不太平,张作霖、阎锡山、吴佩孚打来打去。今天北边的军队走了,明天南边的军队来了,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有大姑娘的人家尤其不得安生,时不时就会传出哪个村的大姑娘被路过的兵奸了,第二天跳进门前水塘淹死的消息。

离洛阳城不远有个余家村,一户人家有五个女儿,家人整天都提着心,就怕闺女的名节毁在兵士手上,到处托人说媒,想把闺女早日嫁出去。不知怎么七弯八绕就说到梁先生这儿来,要将其中一个女儿给秋成做媳妇。

梁先生是爽快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天晚上,一辆牛车偷偷摸摸地从余家村拉来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就成了秋园的大嫂。牛车上堆满了红薯藤,大嫂就躲在薯藤里来到了梁家。

大嫂长得不很漂亮,只那双脚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穿一双绿缎子绣花鞋,鞋面用红丝线绣着牡丹花,走起路来颤颤悠悠。这小脚大嫂极其能干,粗细能做,绣出的花儿就像活的一样,擀出的面条又细又长,很是讨人喜欢。小夫妻俩也十分恩爱。

不久,二哥秋平也娶了亲。

二嫂家在开封封丘乡下。父亲跑码头做生意,赚了些钱。封丘乡下时有土匪出没。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伙土匪抢钱,碰巧男主人出门在外。二嫂的母亲很有几分姿色,土匪见了哪里肯放过?二嫂的母亲怎么也不肯从,这么折腾一阵,土匪不耐烦了,掏出枪来一枪打在她胸口上,人当场就没了。

当时二嫂十三岁,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弟弟。弟弟见母亲躺在地上,哭叫着爬过去,到她胸前找奶喝,吸不出奶就号啕大哭。

梁先生的一位老病号认识二嫂一家,某次闲谈时聊起这家的遭遇。梁先生听罢自是一番感叹,当即表示要将小女孩带到家中来,认作干女儿。

几年后,这女孩长大了,跟秋平很是投缘,便结成了夫妻。

二嫂眉眼修长,嘴巴小巧,皮肤白里透红,除了有点胖,模样着实好看,人也特别善良、厚道。不过,二嫂幼时没包过脚,也没大嫂能干,又因娘家姓李,大嫂就经常喊二嫂“李大脚”,有些瞧不上她。

不久,北伐军进驻洛阳。队伍军纪严明,从大街上经过时从不扰民。秋园跟着两位嫂子及街坊邻居站在大街上看热闹,只见军人头戴大檐帽,身背步枪,腿扎绑腿,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经过。

洋学堂的学生举着小旗,夹道欢迎,和战士一起唱着歌:

打倒列强!

打倒列强!

除军阀!

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

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

齐欢唱!

秋园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蹊跷。前两日还需穿棉袍夹袄,隔天气温就升至二三十度,太阳底下恨不得着单褂了。天井里的一丛迎春,仿佛不经蓓蕾孕育就直接爆出花朵。葆和药店门前那株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一夜之间便抽出细嫩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地飘荡。

那日梁先生诊完一个病人,踱进内室,手里举着两张票子,一脸高兴的神气,对女眷们说:

“刚才来看病的客人在市政厅做官,送了两张游园会的票子答谢我,我看就让清婉和清扬去吧。”

清婉是大嫂,清扬是二嫂。这两个名字是她们嫁进梁家后,梁先生替她们起的。

此次游园会在报上张扬有些时日了,请的都是城中官员、名流或富绅的女眷。这种事在这个保守的古城算是首次。药店虽说生意不错,可说到底梁先生也不过是个郎中,按理说是拿不到票子的。此次意外得票两张,他不由满心欢喜。

二嫂清扬还是小孩心性,活泼爱玩。平日里她除了缝缝绣绣,就是帮着切药、晾药、配药,除了家里那几个人,谁都见不到,闷都闷死了。她马上笑嘻嘻地站起身,从家公手中接过票。

大嫂清婉担心自己那双小脚,神色间不免有些扭捏。清扬马上说:“姐姐,这整个洛阳城,还能找得出几双我这样的大脚?去游园的太太小姐,怕不都是小脚……”大嫂立刻被说服了。

游园会那天一大早,清婉、清扬就起来打扮:脸上胭脂水粉一样不缺,身上套着自己最好的织锦缎夹袍,高高的立领把脖子撑得长长的。袍子的腰身特别紧窄,二嫂有点胖,边穿边吸气,嘴里直叫“哎哟”。秋园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羡慕了一番她们的漂亮衣裳,就照常上学去了。

下午三点从学堂回家的路上,秋园感觉城里有点奇怪。店堂里的人都从店里出来了,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口议论纷纷。路上行人神色间自带一番仓皇,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秋园回到家,发现葆和药店那两扇朱红大门大白天破天荒地紧闭着。门前围着一堆人,隔壁金店的掌柜也不做生意了,布店的掌柜也跑出来了。看见秋园,他们都转过身来。

“船沉了。”在一张张翕动的嘴里,秋园听明白了这三个字。

洛河里那条画舫游船几乎是在一眨眼间沉没的。那些小姐太太拥挤在一处,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游船迅速失衡,一头扎进水中,飞快地消失了。清婉和清扬都在那艘船上。她们裹着她们的织锦缎窄袍,丧生在洛河里面。

办完两位儿媳的丧事,梁先生就病倒了。身体受了早春的风寒,邪毒入侵。身病加心病,终至一病不起,不过短短半个月就病故了。可怜梁先生一生干的都是悬壶济世的事,却没料到自己会英年早逝。

梁先生缠绵病榻的半月间,一直是秋园的大哥秋成陪床。他在父亲身侧搭了个小榻,衣不解带地伺候。办完父亲的丧事,秋成便得了怪病——全身乏力,颤抖个不停。病名无从查考,病因倒可想而知:半个多月里,失妻丧父,连办三场丧事,这年轻人撑不住了。

秋园的童年时代结束于十二岁——那年春天,她失去了三位亲人。

亲手送走自己的亲人,这只是开头。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秋园生下五个孩子,带活三个,夭折两个。四十六岁,她埋葬了丈夫。秋园自己活到了八十九岁。去世前那几年,她常说的话是:“不是日子不好过,是不耐烦活了。”

秋成这一病便是整整三年。

一天,一个早年结盟的朋友从信阳过来看望梁先生,才知他已经走了。朋友好一阵伤心,大哭了一场。又看到梁先生的大公子病成这样,叹息不已。这个朋友本来抽大烟,就让秋成抽了一口,说是提提神采。

秋成接过对方递来的烟枪,连抽了好几口,顿觉精神振奋、飘飘欲仙,浑身一阵轻松,病魔似乎已离他而去。他一下子好了许多,居然能下地走路,也有了食欲。只是把个大烟抽上了瘾。

梁家家底算得殷实,光洋[2]用两个大缸子埋在屋檐脚下的水沟旁。家人只得把这些光洋挖出来,由着秋成抽了一段时间大烟。

这么着坐吃山空,家里只剩了个空壳子。眼见一家人生计都要没了着落,秋成不得不重新挂起葆和药店的招牌,一边替人看病,一边戒烟。托梁先生原先的口碑,病人倒也络绎不绝。秋平不曾学医,便掌管药店杂务。兄弟齐心合力,药店一时间蛮有起色。

梁先生去世后,梁太太就让秋园停了学,留在家里学做针线活。秋园心里不乐意,但当时家中那个景况,她实在不忍忤逆母亲。何况,家里渐渐也拿不出钱来供她上学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侵占东北三省。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直接威胁到南京,国民政府迁都洛阳,洛阳成了战时行都。于是,葆和药店便常有一些身着戎装的军人或戴礼帽、穿长衫的大小官吏前来看病。

一天,安良街上一个姓扣的人家出殡。秋园也跟着梁太太出门去看热闹。扣姓人家很有钱,所有活人在阳世上用的东西,死人也样样不少。这些东西用竹子和纸扎成,摆满了两条街,上山时让叫花子举着、抬着,到了山上再一把火全部烧掉。

秋园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就朝家中走去,浑然不觉看热闹的人里有个人一直注视着她。

此人是当时国民政府的一位校级官员。他患有偏头痛,经常去葆和药店看病,秋成开的方子有缓解之功,一来二往,俩人便成了朋友。见秋园走进药店大门,过了一会儿,他也踱了进去,问别人刚才那个留长辫子的姑娘是少梁先生的什么人。

店里的人回答:“是少梁先生的妹妹。”

仅隔了两天,葆和药店就迎来了国民政府参军处秘书长的夫人。这位董太太三十来岁,长相漂亮,衣着华贵,穿金戴银。她不看病,而是直接找到梁太太,把她拉到一边,俩人嘀嘀咕咕了许久。秋园虽不知她们在讲些什么,但见她们说着说着就往自己这边看,便知道她们讲的必定和自己有关。

从那天起,董太太隔三差五就来药店一趟。她给秋园买了两双高级皮鞋,还再三交代梁太太别给秋园裹脚。虽未点破,可秋园心里明白,董太太是来给自己做媒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梁太太忽然对秋园说:

“小妞呀,董太太是来给你说媒的,说的是国民政府参军处上校参谋杨仁受。他是湖南长沙人,今年二十六岁,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有田有屋,是个小康之家。”

梁太太问秋园同不同意这门亲事,秋园不答,再问就哭。太太问了三夜,秋园哭了三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

一天晚上,当梁太太再问时,秋园突然来了主意,把眼泪一抹,说道:

“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

第二天,董太太来了,梁太太转告了秋园的意思。

第三天一大早,董太太就来了,喜形于色地对梁太太说:

“杨参谋不但愿意送小姐读书,还打算将老父接来洛阳,买房子安家。”

梁太太点点头,秋园终于也点了头,这桩婚事就算应允下来了。

秋园未及与杨参谋谋面,董太太就领着四个人送来了聘礼,他们每人头顶一张小方桌,鱼贯走入葆和药店。小方桌是从喜店租来的,专门用于送订婚大礼,桌子由竹子编成,边长一尺五寸,中央安一个碗口大的竹圆箍。桌面上铺着红绸布,聘礼就放在红绸上,计有四件旗袍、一对金戒指、一对秋叶金耳环、一双金镯子,还有四双缎面平底布鞋。

秋园出嫁那天,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送亲的和迎亲的分乘八顶蓝色大轿,这叫双娶双送。新娘子坐一顶花轿,吹鼓手在一旁奏乐,这种出嫁场面当时在洛阳算得上高规格了。结婚典礼在河洛饭店举行。主婚人是国民政府参军处的参军。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送了贺喜对联。

秋园躲在红绸布后面,对外面的热闹心不在焉,只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便偷偷地掀起盖头来。新郎一副文官打扮:头戴礼帽,脚蹬圆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红花,国字脸白白净净,面相诚笃忠厚。此时此刻,秋园才算放了心。

仁受在洛阳安家的承诺却没有兑现。一九三二年底,国民政府回都南京,秋园也跟着仁受到了南京。

秋园一心想读书。那时正值阴历十月,没什么学校可考,她就参加了妇女职业补习班,学习缝纫、刺绣、编织。周围同学多半是结了婚的妇人,其中最大的有三十岁,秋园年龄最小。

仁受在南京大沙帽巷租了两间住房。他的薪水并不高,每月九十块银元,碰上国难当头,薪水九折,每月实际还领不到九十块。两个人生活很是节俭,每天早上一人一个烧饼、一个鸡蛋,再加一壶开水。饭后就各干各的,仁受上班,秋园去妇女补习班。晚上,仁受教秋园写字、读书、念诗,待她就像个小妹妹。逢仁受休息,两人常去夫子庙玩耍,秋园总会买上一盆小花带回家养。不久,租屋过道里就高高低低摆了一溜儿花,不名贵,倒也煞是好看。

仁受是湖南乡下人,幼时母亲即过世,父亲做点小本生意——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巷,卖些坛坛罐罐之类的窑货养家糊口。由于四十岁才得仁受这一子,父亲下决心要送儿子读书。

仁受很快显出聪慧资质,吟诗作对都有模有样,还写得一手好字。教书先生叫李经舆,是地方上有名的文人,颇喜欢仁受。李先生有很多学生在外当官,待仁受长成少年,李先生便让一个在国民政府做官的门生将他带了出去,以免乡下地方埋没人才。

十六岁的仁受便离开了家,独自在外闯荡,当了上校参谋,如今又给自己娶了亲。

在南京安家后,仁受就惦记着要把老父接来一起生活。不久,由堂弟杨均良护送,八十四岁的仁受父亲来到了南京。老人家已双目失明,仁受请了个保姆专门侍奉他。尽管仁受百般孝敬,父亲还是想回老家。老人家天天哭,怕自己死在城里,说要死在乡下、要睡棺材、要埋在山上。仁受万般无奈,只得又写信请堂弟来把父亲接回老家,并让父亲寄住在堂弟家里,每月给堂弟三块大洋作为生活费。算了算,老人家在南京只住了八个月。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军攻陷南京。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日军占领南京前,不时派军用飞机到城市上空侦察。虽然飞机飞得很低,但日军既没遭到防空炮火阻击,也没遭到军用飞机拦截,有时连防空警报都没响。更可笑的是,一些南京市民竟然在街上摆了桌子,拿根长竹竿去戳飞机。

数月之后,南京大屠杀发生了。

一九三七年深秋,一艘轮船停泊在汉口码头上等待靠岸。浓雾笼罩着宽阔的江面,看不到江水和天空,也看不到不远处的其他船只,天地之间只剩浓白的雾。远方,一小片浓雾深处闪烁着淡白的光亮,那是太阳在照耀,可灼热锐利的阳光亦穿不透浓雾。间或有汽笛鸣响,那声音孤单、凄清,如盲人般在雾中胡乱摸索、碰撞。

仁受、秋园和他们五岁的儿子子恒正在这条船上,船将开往重庆。自十月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将其作为战时陪都起,国民政府大小官员便陆续撤往重庆,仁受也在其中。

仁受像头困兽,一会儿到甲板上加入同仁对时局的议论,一会儿在舱室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战事越打越艰难,这一去就很难回头了。他没有别的牵挂,只想再看一眼又当爹又当妈,将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瞎眼老父。战事发展非人力所能控制,微弱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倘若这次见不到父亲,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了。此地离湘阴甚近,不如带妻儿下船,看眼老父亲再走……一路上他都举棋不定、心事重重。

秋园忙着哄逗五岁小儿子恒,母子俩常常无知无觉地咯咯欢笑。秋园这年二十三岁,她北人南相,长得白皙、窈窕,身上那件深蓝底缀银色梅花的缎子夹袍更衬得她面目清丽。自打结了婚,仁受就是她的天,她依他如父如兄。秋园想得很简单:仁受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仁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仁受看着秋园母子俩,愈发感到身上责任重大。时局如此混乱,一下船恐怕前途未卜;可此番若不见老父一面,今生或许再难相见……他在两种思绪中挣扎无果,索性出了舱室,径直走到甲板上向一位张姓同仁请教,此人素有“张半仙”之称。

“你替我算算,我究竟该下船还是跟着船走?”仁受焦急地问道。

张半仙回到舱室,郑重地替仁受打了一卦。卦象显示,仁受该下船,回湖南乡下看望老父。既然天意如此,不妨遵从。

仁受回到舱室,匆匆对秋园说:“把东西都收拾好,船一靠岸我们就下去。”

船在大雾中等待了三个小时,浓雾在阳光的驱赶下总算渐渐散去。船只鸣响汽笛,小心地向岸边靠去。

这艘船只是中途停靠武汉,下船的只有仁受一家。仁受拎着皮箱走在前面,秋园牵着子恒跟在后面,两名勤务兵挑着四个大箱子尾随其后。

过吊桥时,年轻的秋园抱起子恒,迈着轻捷的步子走了过去。从前的生活,也远远地留在了吊桥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