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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人骑着马,手拿来复枪,望着一望无际的棉花地。四队猎犬趴在地头。其中一条狗带着金色的牙套,以此证明这是条能追回逃犯的好狗。黑人们站成一小队,弯腰摘着棉花。那个白人听不清这些黑人在唱什么,但他曾听过这些黑人唱歌。干活的时候有人唱起来:“老主人啊,别打我,我给你半美元。”另外一群人也跟着唱起来了:“强尼不要瞎扯,强尼不要瞎扯。”
主人和女主人坐在客厅
强尼不要瞎扯,强尼不要瞎扯
商量让工人干更多的活
强尼不要瞎扯,强尼不要瞎扯
主人和女主人坐在客厅
强尼不要瞎扯,强尼不要瞎扯
主人让女主人拿起那半美元
强尼不要瞎扯,强尼不要瞎扯
“哦,我不想要他的钱,倒想听他发牢骚”
强尼不要瞎扯,强尼不要瞎扯
阿尔伯特·瑞斯·桑普尔是第一次摘棉花。他之前在母亲所在的妓院里打杂——擦皮鞋、跑马戏团、抛骰子、打扫房间,但从来没有在地里干过活。他和棉花的唯一联系来自他的白人父亲,他的父亲是一名棉花商,曾是他母亲的嫖客。
桑普尔和其他人站成一排,将棉桃一一摘下,丢进身后的布袋。白人总管让那些摘得最快的人当队长,让其他人拼命追赶进度。当桑普尔从棉花枝上摘棉桃的时候,队伍中的其他人已经在他前面20英尺的地方了。一个叫“神枪手”的总管牵着马来到桑普尔身边,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桑普尔从小在母亲的妓院里长大。小时候他曾把走私来的酒卖给那些在妓院里赌博嫖娼的男人们。他在地上练摇骰子的技术,学着如何迷惑人们下注。他的母亲也喜欢玩骰子,有一次在玩骰子时,母亲吩咐他去拿一摞硬币。桑普尔跟母亲说硬币弄丢了,母亲于是一巴掌扇在他的嘴上,他的一颗牙齿差点被打掉,而他的母亲转头又玩起了游戏。他一气之下搭上了一辆驶出小镇的火车,一路上靠沙丁鱼罐头、从饭店偷来的食物,或是到赛马场偷东西过活。
摘棉花和偷东西一样,是一个需要花时间掌握的技术活。一次抓的太多,手指会被棉桃的花托刺得生疼。抓的太少,就只能扯下来几绺棉花。桑普尔越想多抓,掉的棉花就越多。掉的越多就得花更多的时间把土、叶子和茎秆儿拣出来。“神枪手”吼了起来:“黑鬼!你最好把袋子装好再往前走。”
桑普尔背疼得厉害。
最后老板让大家把各自的布袋拿到前面称重。这一队的队长捡了230磅棉花。有个人只捡了190磅,“神枪手”就冲他大吼起来。桑普尔把麻袋放在秤上,总管司慕希立刻吼了起来:“妈的!只有40磅!你能相信吗?”“神枪手”面露凶光:“主管,我一个月的工钱不要了,给我5秒钟,让我把这个狗娘养的干掉。”他用枪指着桑普尔,把子弹推上了镗。其他等着称棉花的人吓得纷纷后退。
“别!”总管司慕希说,“这个狗娘养的还不值你那一匣子弹。别再弄脏了我的靴子。”“神枪手”放下枪:“黑鬼!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猜你是从城里来的,能偷东西却干不了活!你说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桑普尔刚要回答,“神枪手”就冲他大喊:“我说话的时候,闭住你那臭嘴。”
桑普尔被罚不准吃饭也不准喝水。“黑鬼,赶紧他妈的摘棉花去。”
这一年是1956年,奴隶制已经废除了近一个世纪。桑普尔因为抢劫罪被判处30年监禁。在得克萨斯州,所有的黑人犯人以及一部分白人犯人,被强制从事无偿种植劳动(大多是在棉花地)。从桑普尔被关押到20世纪60年代,监狱农场每年平均为该州贡献170万美元的收入(相当于2018年的1300万美元)。从全国范围来看,供养一个犯人每天需要花费3.5美元。但是在得克萨斯州,供养一个犯人每天只需花费1.5美元。
得克萨斯州的监狱系统就像美国南方的监狱系统,直接从奴隶制时期发展演变而来。内战结束后,得克萨斯州的经济一片混乱,种植甘蔗和棉花的农场主遭遇人力短缺的困境。值得庆幸的是废除奴隶制的宪法第13条修正法案中有一个法律漏洞。法案规定,美国不存在奴隶制或是非自愿奴役,除非是因为犯罪而导致的惩罚。只要黑人被判有罪,得克萨斯州就可以将这些犯人租给那些种植棉花和甘蔗的农场主,以及那些经营伐木场、煤矿和修铁路的公司。废除奴隶制后,得克萨斯州实行租借犯人劳动制度长达50年,那些私人农场和公司从犯人身上大获其利。州政府还在1899年至1918年陆续购置了10个种植园,让犯人们到那里劳动。
不可否认,强制劳动力的生产效率更高。强制劳动力每小时摘的棉花比普通农民多75%。20世纪60年代,得克萨斯州监狱农场的产量要高于那些普通农场的产量。原因很简单:酷刑之下的人们干活儿更卖力。1941年之前得克萨斯州的监狱允许使用鞭刑,其他州晚些时候才禁止使用鞭刑,阿肯色州直到1967年还在使用鞭刑。即使是废除了鞭刑,监狱也能变着法子让犯人更卖力地干活儿。1956年桑普尔参加摘棉花的第二天早晨,因为没有摘够棉花,他和其他8个人就被带到了一个4英尺×8英尺的水泥钢筋小屋接受惩罚。地板中间有一个50美分大小的孔,用来上厕所。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一群人的呼吸几乎耗尽了狭小空间的氧气。桑普尔在回忆录中写道:“9个人身体扭曲地挤在一起,就像是粪坑里的蛆。”如果有人占了太大的空间,就会爆发一场争斗。他们整夜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只能轮流躺会儿,其他人只能站着或蹲着。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得直接到棉花地里干活。
经过来来回回几次关小屋,桑普尔摘的棉花达到了100磅。这时惩罚又来了新花样:上镣铐。第一次被上镣铐时,狱警让他站在地上,用链子先把他的右手腕紧紧卡住,然后又铐住他的脚。接着,狱警把链子绕在桑普尔头顶的梁柱上,然后把链子固定在他的左手腕上。其他人则吊在他的旁边,一个小时以后一些人开始呻吟。桑普尔胳膊酸痛,嘴唇紧咬不敢发出声音。其他去食堂的犯人路过这些吊着的犯人时,都不敢正眼瞅他们。后来灯光熄灭,夜晚悄悄过去了。6个小时后,一个吊着的犯人开始剧烈地抽搐着往下倒去。他用脚使劲抵着其他犯人,想把身体从镣铐上稍微松一松,可是发现这并没什么用。他咬住手腕,就像是掉入陷阱里的动物想要咬断自己的爪子。另一个犯人大声呼叫狱警,狱警往那个抽搐的人身上泼水,直到他停止抽搐。第二天早上狱警给他们松开镣铐,又把他们送去了田间劳动。
随着时间推移,桑普尔变得越来越瘦。他时常因为没有完成劳动量而被罚没饭吃。经过几次关小屋和上镣铐,桑普尔采棉花的技术大大提高。正如一个狱警所言,“饿到胃痉挛的人”采棉花速度会大幅提高。
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CCA的奠基人霍顿学会了如何运营监狱。1967年霍顿成为拉姆齐监狱农场的监狱长,这座监狱农场离桑普尔所在的监狱不远。霍顿曾是一个农场主,他学过历史,也曾在部队待过两年,还在华盛顿的美国大学做过研究生教育工作。拉姆齐农场监狱和桑普尔所在的农场监狱差不多。除了废止了鞭刑,惩罚的方式和劳动的形式和1913年开设的农场监狱没什么区别。两家农场监狱唯一不同的就是规模:拉姆齐监狱农场大小和曼哈顿差不多,面积是桑普尔所在监狱农场面积的两倍,劳动的犯人有15000人之多。在拉姆齐农场,霍顿学会了如何将监狱当作赚钱的工具,他为此不择手段,大获其利。奴隶主通常会在奴隶中选人来管理其他奴隶。霍顿也学会了这招,他选定某个犯人,让他管理和惩罚其他犯人。这些人用暴力的手段控制着监狱的生活区,有时不惜用武力逼迫其他犯人就范。通过这种手段,霍顿减少了雇用狱警的费用,减少了监狱开支。
1967年霍顿和家人到农场安了家。当时披头士的单曲《你所需要的只是爱》热播,霍顿一家一边听着歌,一边享受着“家仆”给他们做饭上菜。这些家仆就是犯人,通常是黑人。他们为“家主”整理床铺,打扫房间,照顾孩子。得克萨斯州惩教局的员工甚至把拥有犯人家仆作为一项员工必不可少的福利。
惩教局对使用家仆的规定也引发了主人的担忧。规定禁止霍顿的妻子与这些家仆交谈或是过分熟络。家仆不可以洗她的内衣,他们还被禁止与主人坐在一起听广播或看电视,以防行为不端。主人也被禁止与家仆开玩笑。霍顿掌管这座监狱农场有10年之久,在他掌管之下,监狱农场获得了更高的利润。十几年后,霍顿离开监狱农场,创立了CCA,把奴隶制发扬光大,并开启了新篇章,而白人也继续创造出新办法,利用犯人攫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