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奇怪的房子
谁都无法想象世界上会有看上去这么可爱、这么神秘的地方。四周高高的墙上爬着没有叶子的玫瑰梗,密密的像是编织的地席把墙壁覆盖住。玛丽·伦诺克斯知道这些是玫瑰,因为她在印度时见到过许多玫瑰。地上全都覆盖着枯黄的草,枯草里长出一丛丛灌木,如果这些灌木能活的话,一定是玫瑰丛。那里有许多标准的玫瑰,它们的枝叶很舒展,好像小树。花园里还有别的树,所有的树上都爬满了玫瑰藤,它们长长的卷须拖下来,看上去像是轻轻摇晃的帘子,随处可见它们相互交接,或与伸展出来的枝叶连接,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上,有时它们本身就搭起一座座可爱的桥,正是这种爬藤玫瑰使这个地方看上去那么奇怪,那么可爱。现在这些藤蔓上既没有叶子也没有玫瑰,玛丽不知道它们是死的还是活的,但是它们大大小小灰色、褐色的枝桠像一片迷雾笼罩着一切,墙壁、树木甚至枯草,它们从它们攀附的东西上掉落下来,在地上往前延伸。正是这种缠绕着一棵又一棵树的迷雾般的枝桠使这里显得如此神秘。玛丽原先以为这里肯定跟其他的花园不一样,毕竟它们不像它这么久没人料理;的确,它与她有生以来见到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这里多么安静啊!”她喃喃自语,“多静啊!”
然后她等待了片刻,在一片寂静中谛听着动静。那只飞到了树梢上去的旅鸫像其他一切一样安静,甚至连翅膀都没扑棱;它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玛丽。
“怪不得它这么安静,”她又喃喃自语道,“十年来,我是第一个在这里讲话的人。”
她从门前走开,蹑手蹑脚地走着,好像怕吵醒什么人似的。她很高兴脚下有草,这样她走路时就不会发出声响。她像在童话里似的,走在一条灰色的树木之间的拱廊下面,抬头看着搭成拱廊的枝桠和卷须。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都死掉了,”她说,“这是一座死花园吗?希望它不是。”
如果她是本·威瑟斯塔夫,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里的树木是死的还是活的,但是她只能看见这里只有灰色和褐色的大小枝桠,连一点花蕾的影子都没有。
但是她毕竟到了这座神奇的花园的里面,她随时都可以从常春藤下的门里进来,她感到自己像是发现了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园内阳光普照,高悬在米塞尔斯威特庄园的这块特殊地方的蓝色天空似乎比悬在沼泽地上的天空更加明媚,更加柔和。旅鸫从树梢上飞了下来,跟在她后面跳跃,或者从一丛灌木飞到另一丛灌木。它啾鸣个不停,一副忙碌的样子,好像正在向她指点这里的种种。一切都显得奇怪和寂静,她似乎与任何人都相隔千里,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孤独。惟一让她为难的是,她想知道这些玫瑰是不是都死了,是不是有些可能还活着,随着天气转暖,还会爆出花蕾来。她不愿意这是个死花园。如果这是个活花园,那将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啊,四面八方将会开出多么难以计数的玫瑰啊!
她进来时,把跳绳搭在了手臂上,走了一段路后,心想不妨跳着绳子兜遍整个花园,如果想看什么东西时就停下来。这里似乎随处可见长着草的小径,在一两个角落里,有常春藤搭成的凉亭,里面有石凳和蒙着苔鲜的高高的花瓮。
她走进第二个凉亭,停止了跳绳。那里曾经有一个花坛,她觉得自己看见有样东西从黑土地上蹿了出来——原来是一些淡绿色的小苗苗尖尖。她还记得本·威瑟斯塔夫说的话,就跪下来看那些东西。
“对,这些是细小的植物,也许是番红花,也可能是雪花莲或黄水仙。”她喃喃自语道。
她把腰弯得很低,看着它们,嗅着潮湿的土地清新的气味。她非常喜欢这种气味。
“也许在别的地方还有别的东西蹿出来,”她说,“我要兜遍花园看一看。”
她没有跳绳,而是徒步。她走得很慢,眼睛盯着地上,看着旧的路边花坛和草丛里面;她兜了一圈,试图一样东西都不要漏掉,结果看见了更多淡绿色的苗苗尖尖,她又变得非常激动起来。
“这不是一个什么都死掉的花园,”她轻轻地叫了起来,“就算玫瑰都死了,还有别的东西活着呢。”
她对种花方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在那些绿苗苗往外蹿的地方,草似乎很密,她觉得苗苗没有足够的地方生长。她四处寻找,找到了一根尖木棍,就跪下来,把一些野草挖出来清除掉,在苗苗的周围清理出一小块空地。
“现在它们看上去可以呼吸了,”清理好第一块后,她说,“我还要干很多这样的活。只要看见有苗苗的地方我都要这样干。要是今天来不及,我就明天再来。”
她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挖掘、清除野草,干得乐呵呵的,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花坛,走到了树木下面的草丛里。这番活动使她浑身发热,她先是脱掉了外衣,然后摘掉了帽子,而且她不知不觉地始终朝着脚下的草和淡绿色苗苗微笑。
旅鸫忙得不可开交。看见在它自己的土地上开始了养花种草,它很高兴。它常常对本·威瑟斯塔夫感到困惑。在养花种草的地方,所有好吃的东西都随着泥土翻了出来。现在这里来了一个陌生人,她的身材只有本的一半,但是她很聪明,进入了它的花园,而且立刻就干了起来。
玛丽在她的花园里一直干到吃午饭的时候。事实上,她很晚才想起该吃饭了,当她穿上外衣,戴上帽子,拿起跳绳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干了两三个小时了。她始终从心底里感到愉快;在被清理干净的地方,可以看见许多淡绿色的小苗苗,比起原来野草阻碍它们生长时的样子,它们现在看上去精神了一倍。
“今天下午我还要来。”她说,四处打量着她的这个新的王国,跟那些树木和玫瑰丛说话,好像它们能听懂似的。
然后她轻盈地奔过草地,慢慢地推开那扇旧门,从常春藤下面溜出去。她的脸颊红通通,两眼亮晶晶,午饭吃得又多又快,令玛莎欣喜不已。
“两块肉,两份大米布丁!”她说,“哦!要是我告诉妈妈,说跳绳对你起了这么好的作用,她会很高兴的。”
玛丽小姐在用尖木棍挖野草的过程中,挖出了一个白色的根,样子很像洋葱头。她把它放回原地,仔细地把土培好,现在,她很想知道玛莎能不能告诉她那是什么东西。
“玛莎,”她说,“那些看上去像洋葱头的东西是什么呀?”
“是球茎,”玛莎回答说,“许多春季的花都是从球茎里长出来的。很小的那种是雪花莲和番红花,大的那种是水仙、长寿花和黄水仙。最大的是百合以及紫菖莆。哦!这些花儿都很好看。我们家那个小花园里这些花儿都有,都是狄肯种的。”
“这些花儿狄肯都认识吗?”玛丽问,一个新的想法占据了她的脑海。
“我家狄肯能让花从砖头小道上长出来。妈妈说,他用喃喃自语的办法就能让东西从地里长出来。”
“球茎存活的时间长吗?如果没人帮助它们,它们能一年一年活下去吗?”玛丽担心地问。
“它们能够自助,”玛莎说,“所以穷人也种得起。如果你不去干扰它们,它们中的大多数会一辈子在地底下往外挣扎,伸展开来,没有什么乐趣。这里的林苑里有成千上万的雪花莲。春天来临时,它们是约克郡最美丽的景色。没人知道它们最早是什么时候种下去的。”
“希望春天现在就来到这里,”玛丽说,“我希望看到在英格兰生长的所有东西。”
她吃完饭,到壁炉前地毯她坐惯的位子上去坐下。
“我希望——我希望有一把小铲子。”她说。
“你要铲子干什么呀?”玛莎笑呵呵地问,“你要挖地吗?我一定把这件事也告诉妈妈。”
玛丽看着炉火,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她要为她的秘密王国保密的话,就必须处处小心。她没有做伤害什么的事情,但是如果克拉文先生发现她打开了秘密花园的门,一定会大光其火,并且会配一把新的钥匙,再一次将门永远锁上。这一点她可实在忍受不了。
“这真是个又大又偏僻的地方,”她慢慢地说,好像在脑子里权衡着一件件事情,“这幢房子是偏僻的,这个林苑是偏僻的,这些花园是偏僻的。许多地方好像都被关了起来。我在印度从来没做过多少事情,但是可以看见的人比这儿多,用人以及行军走过的军队——有时候还有乐队演奏,我的保姆给我讲故事。在这里,除了你和本·威瑟斯塔夫之外,我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而你得干活,本·威瑟斯塔夫又不常跟我讲话。我想,如果我有一把铲子的话,我就可以像他一样找个地方挖挖土,如果他愿意给我一点种子的话,我还可以做个小花园呢。”
玛莎的神情豁然开朗。
“嘿!”她叫道,“这正是妈妈说的呢。她说,‘那里地方那么大,为什么不给她一块呢,就算她什么都不种,只种些欧芹和萝卜也好呀。她可以挖土,松土,她会干得很高兴的。’这是我妈妈的原话。”
“是吗?”玛丽说,“她懂得的事情真多,不是吗?”
“哦!”玛莎说,“正像她说的那样,‘一个养大了十二个孩子的女人,除了知道一些最基本的知识外,还要学一些别的东西。小孩子在帮助你解答难题方面,像四则运算一样管用。’”
“一把铲子要多少钱呀——一把小铲子?”玛丽问。
“嗯,”玛莎想了一下,“斯威特村里有一个店铺,我看见那里放着一套花匠用的小工具,有铲子,耙子和叉子,扎在一起,卖两个先令。这些工具很结实,用它们干活肯定没有问题。”
“我钱包里的钱不止两先令,”玛丽说,“莫里森太太给了我五先令,梅德洛克太太也替克拉文先生给了我一些钱。”
“他竟然还记得给你钱?”玛莎叫道。
“梅德洛克太太说我每周有一先令的零花钱。她每个星期六给我一先令。我不知道该怎么花。”
“哇!真阔啊,”玛莎说,“你可以买到这个世界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们家小屋的租金只有一先令三便士,我们要得到这笔钱真费力哎。嘿,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把手搁在臀部。
“什么事呀?”玛丽急切地问。
“斯威特的店铺里有袋装的花籽儿出售,每便士一袋,我家狄肯知道什么花儿最好,怎样种。他经常徒步到那里去,就是为了好玩。你会用印刷体写信吗?”她问得很突然。
“我会用手写体写。”玛丽回答说。
玛莎摇摇头。
“我家狄肯只认得印刷体的字。如果你能写印刷体,我们就可以给他写封信,请他去买你要的种花用的工具和种子。”
“哦!你是个好姑娘!”玛丽叫道,“你真好!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好。我知道如果我试一试的话,是能写印刷体的。我们去跟梅德洛克太太要支笔,要墨水和纸。”
“我自己就有一点,”玛莎说,“我买了一点,是为了星期天能给妈妈写写信。我这就去拿。”
她奔出房间,玛丽站在壁炉旁,兴奋地绞着细小的双手。
“如果我有一把铲子,”她喃喃地说,“我就能把泥土弄得又松又软,并能把野草铲掉。如果我有种子并能让花儿长出来,这个花园就再也不会这样死气沉沉了——它会活过来。”
那天下午她没有再出去,因为玛莎拿着笔、墨水和纸回来后,不得不把桌子理干净,把盘子碟子什么的拿到楼下去,当她走进厨房时,梅德洛克太太正在那里,她让玛莎做件事情,玛丽只好等待,似乎等了很久,玛莎才回来。接着就是给狄肯写信,这可是件严肃认真的活儿。由于玛丽的家庭教师很不喜欢她,不愿意跟她待在一起,所以玛丽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她的拼写不太好,但是她试了试,发现自己能够写印刷体。下面就是玛莎口述,她用印刷体写下的信:
亲爱的狄肯:
见信好。玛丽小姐有很多钱,她想请你到斯威特去跑一趟,给她买一些花籽儿和一套种花的工具,她要做一个花坛。选一些最好看、最容易生长的,因为她以前从没干过这种活,她原来住在印度,那里跟这里大不一样。代我向妈妈和所有的弟弟妹妹问好。玛丽小姐要给我讲更多的事情,这样我下次回家时你们就能听到关于大象、骆驼,以及先生们猎狮子老虎的事情了。
爱你们的姐姐
玛莎·菲比·索尔比
“我们把钱装在信封里,我让肉店的伙计的车子带去。他是狄肯的好朋友。”玛莎说。
“狄肯买好之后我怎样才能拿到呢?”
“他自己会给你送来的。让他走这么一趟他才高兴呢。”
“哦!”玛丽惊喜地叫道,“那样我就能见到他了!我从没想过我能见到狄肯。”
“你想见他吗?”玛莎突然问,因为玛丽看上去非常高兴。
“是的,我想。我从没见到过一个让狐狸和乌鸦都喜欢的男孩子。我非常想见到他。”
玛莎显得有点儿惊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瞧我,”她脱口说道,“瞧我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我本来打算今天早上把它当做第一件事告诉你的呢。我问过妈妈——她说她会亲自对梅德洛克太太说的。”
“你是说——”玛丽说。
“就是我星期二说的事嘛。问问她能不能让你坐车子到我们的小屋去,尝一尝我妈妈做的麦饼、黄油,喝上一杯牛奶。”
好像所有让人开心的事情都在一天里发生了。想想吧,她竟然能在大白天里,天空蔚蓝的时候穿过沼泽地!想想吧,她竟然能到挤住着十二个孩子的小屋里去!
“她觉得梅德洛克太太会让我去吗?”她非常担心地问道。
“哎,她认为梅德洛克太太会答应的。梅德洛克太太知道我妈妈多么爱清洁,她把小屋收拾得多么整洁。”
“如果我去的话,我不但能见到狄肯,还能见到你的妈妈,”玛丽说,仔细回味着这件事,别提有多高兴了,“她似乎不像印度的那些妈妈。”
那天下午她在花园里的活儿结束了,那股兴奋劲儿也过去了,这时她感到很平静,很沉稳。玛莎陪她待到喝午茶的时候,但是她们只是舒服地坐着,很少说话。就在玛莎准备下楼去拿茶托时,玛丽提了一个问题。
“玛莎,”她说,“今天那个厨房里的粗作丫头又犯牙疼了吗?”
玛莎当然微微吃了一惊。
“你为什么这么问呀?”她问道。
“因为我刚才等你等了那么长时间你都没有回来,我就开门出去,沿走廊往前走,想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我又听见了远处的哭声,跟那天晚上听见的一样。今天又没有风,绝对不会是风声的。”
“哦!”玛莎不安地说,“你千万不能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地听动静。克拉文先生会生气的,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我不是有意听的,”玛丽说,“我只是在等你——结果就听见了。已经有三次了。”
“糟糕!梅德洛克太太摇铃叫我了。”玛莎说,几乎是奔出了房间。
“谁也没住过这么奇怪的房子。”玛丽懒洋洋地说,把脑袋枕在了身边扶手椅的软垫上。新鲜的空气、挖土以及跳绳使她感到了一种浑身舒服的疲倦,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