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乡村是什么?
乡村在今天意味着什么?
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介入乡村?
今天,乡村建设是个热词,尤其是设计介入、艺术介入、文化下乡这样的说法耳熟能详,媒体也热衷于进行相关报道,甚至由此诞生了不少网红项目,这些都不是坏事,其积极意义毋庸讳言;但一派热闹之下,不无隐忧,如果无视问题的存在,并不利于这项事业的长久发展,甚而可能产生反面的效应。
回顾我们已走过的乡村建设路径,首先需要正视的一个偏差,就是我们至今未能摆脱简单化的“先进—落后”思维模式,把乡村看作一种落后的代名词和一种终究要过去的状态,甚至是以未开化的眼光去看待乡村,而从不把乡村当作价值追求的目标。由此带来的建设手段就是以模拟城市的方式来建设乡村,很多村子热衷于道路硬化、村子的亮化、居住的楼房化、景观绿化等手段,更极端的是建设一批兵营式的小洋楼,以此显示农村的富裕。这样的结果反而导致乡村丧失了自身的文化特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国乡村建设的大方向就是往城市化上面走。这种“类城市”的方法和目标,造成的结果往往是技术指标提得多,而忽略了人文精神、环境资源等乡村应有的内在价值。
乡村建设在国家层面历来备受重视,也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热点。回顾1949年以来我国的乡村建设基本制度和口号发展进程,从新中国建立初期的土地改革运动,到1958年开始的人民公社体制下的生产大队模式,后来伴随改革开放出现了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包干到户”,20世纪90年代中到本世纪初明确提出了三农问题,到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了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目标。进入新时代,党的十八大以后又提出了“建设美丽乡村”“乡村振兴战略”“精准扶贫”等一系列号召和措施,习近平总书记早在主政浙江省期间就提出了“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的理念。这一系列的发展变化,充分说明中国的乡村建设从单纯强调脱贫致富的经济导向,逐渐转向对文化价值和精神内核的关注。如果说新一轮的乡村建设较之从前有什么变化,那么设计的广泛介入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一。今天我们在考察乡村建设的时候,处处可见设计介入的影子,这是好的一面,但设计不恰当的介入也是需要警惕的地方。
乡村在整个社会体系中的角色是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的,在改革开放之前,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大部分人口都是村民;而在经历了二十多年高速城市化进程的今天,乡村面临的是“空心化”的问题。从宏观上看,由于长期以来乡村建设城市化的政策导向,导致城乡落差越来越大。今天不少乡村存在的主要问题跟过去大不一样,早期的任务是解决温饱问题,要脱贫致富;当下则是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追求美好生活的需求,解决日益突出的乡村“空心化”问题。
我国在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后,由于乡村的空间资源相对比较廉价,开发成本比城市空间相对要小,很多人从中看到了商业机会,大批商业资本涌入乡村。此外,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不少设计师、艺术家出于对创作空间的追求,也投身到乡村建设中去。这在总体上形成了一波乡村开发的浪潮,为乡村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其背后也需要我们对某些现象保持警惕。如果放在一个更宏大的视角上看,乡村问题更多的是一个文化问题,而不单纯是经济问题。我国的城乡二元结构有着漫长的历史,乡村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政治形态是一个很重要的载体。在今天的形势下,许多传统乡村中的元素都在瓦解消散,新的乡村文化应该是什么样的,值得我们思考。回到根本上来看,解决目前乡村建设当中存在的问题没有捷径可走,理想的解决方案还是要依靠村民为主体来完成,任何外部力量不能替代村民的主体地位。
目前的乡村开发中存在着一些很有争议的方向和问题。我们经常还能看到的一种宣传是所谓“文化下乡”,把一些娱乐演出搬到乡村就成了文化下乡,更是把乡村视为未开化的蛮荒之地。类似于文化下乡,近年来也出现过为了去库存的“家电下乡”活动,把乡村作为一个销售不太好的产品的去处,其价值指向无疑是带有歧视色彩的。与之类似,也有不少设计师提出“设计下乡”,有些活动确实是出于非常好的愿望,并在客观上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体现了设计的价值和作用,但“下乡”两字所体现的“傲慢”从根本上决定了这样的设计介入很难有好的结局。居高临下的姿态导致不少设计是把乡村视为廉价的秀场,把乡村作为设计师的实验场,没有来由地把城市中无法消化的标新立异的东西,借着漂亮的口号,投放到乡村。更有甚者,以乡村建设为名进行变相的房地产开发。乡村不应该成为设计师、艺术家的试验场,也不应该成为城里人的乡愁幻想,更不应该成为变相的房地产开发。
我们要清醒地意识到,今天的乡村建设绝对不是一种回溯的过程,因为中国的政治经济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今天的乡村建设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通过对乡民的教育,激发他们的自主、自觉意识,让他们自己来决定乡村未来的走向。以前更多的是城里人以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来制订乡村建设规划,导致在实践过程中出现落差,乡民不能够理解,规划内容本身也未必是当地人想要的。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差异和冲突。
今天的乡村建设不能只是简单地通过经济元素来考量,更要站在文化的角度上来思考,在塑造新时代乡村文化的路径当中,通过激发乡民的自觉愿望和文化自信,让他们重新认识乡村的价值和意义,在这种认识中找到自信,以这种自信的姿态建设自己的家园。新时代赋予了乡村建设新的可能性。所谓更高品质的生活,必然意味着从物质走向精神,从经济走向文化,在经济建设取得巨大成就的基础上,中国当代的文化建设成为迫切而意义深远的现实任务。文化自信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而是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上的一种深刻的文化自觉。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思考乡村建设的策略就需要有清晰的文化立场。乡村建设的文化意义也不仅仅限于乡村,而是事关整个中国文化的大格局。
丛志强老师在浙江葛家村的乡村实践颇有成效,激发村民的内生动力,并将有关经验总结成书,邀我作序,欣然从命。有感于乡村建设的热潮,也有感于某些建设方式的偏颇,当看到丛老师团队所做的努力及其成果,十分高兴。感佩之余,写一些自己对乡村建设问题的粗陋看法,以求我们的乡村能够永续发展。乡土中国,乡村有着我们文化的根脉,我们的未来离不开乡村。
费孝通先生常说,农民问题、农村问题解决了,中国的问题也就解决了。相信这本书的内容能为新时代中国的乡村建设提供有价值的经验参考,并激发更多的社会力量以更为审慎的态度投入到伟大时代的乡村建设中去。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
《装饰》主编
2019年10月于学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