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个人的战争
国家建立了,民心依附了,一整套政府机构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边境暂时无战事。宋朝政府虽然没有遣使来贺,但至少也没有像有些大臣预计的那样兴兵来犯。
这就不错了,绝大多数的西夏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从此可以安享荣华。只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这个人当然就是野心家元昊。
如果仅仅有野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但有野心而且有谋略,而且还有杀伐决断的能力、亲冒矢石的经历。
任何人具备了这几种素质,都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元昊无疑也能,他称帝后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掀起腥风血雨作准备。
两年之后的1040年,正月。新年刚过,元昊郑而重之地发布了对宋开战的命令。理由很简单,却很实用:宋朝不承认大夏国,那就动拳头吧,打到它承认为止。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元昊疯了的时候,元昊已经率领他的三千铁骑厉兵秣马,整装待发。
当时的西夏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建立了一支多兵种协同作战的部队,其主要兵种配备如下:
(一)骑兵。骑兵一向是西夏军队的主力,在对付以步兵为主力的宋军时更是优势尽显。铁骑是西夏骑兵中的精锐,堪称主力中的主力。铁骑俗称“铁鹞子”,原由清一色的党项贵族子弟组成。平时负责皇宫警卫,在战斗中则“乘善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不仅如此,铁骑还有一个特点是快。《宋史·兵志》载,(铁骑)“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在以勇力取胜的冷兵器时代,一群快逾疾风、刀枪不入且又勇武过人的骑兵是个什么概念,不说大家也都清楚。
而且,在元昊开始动拳头的时候,不只有他身边的三千铁骑,朝廷直属部队和地方的监军驻防司中都有了这种让宋军闻之胆寒的劳什子。
(二)步兵。西夏的步兵在宋军中也有一个称谓,叫“步跋子”。听起来怪怪的,打起仗来可一点都不含糊。《宋史·兵志》中对之也有说道:“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越远,轻足善走”,简直就是一群羚羊。在山谷深险之处和宋军对阵时,正面冲锋,侧翼策应,偷袭追击,“步跋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铁鹞子”和“步跋子”,无疑便是元昊的两只拳头。
“火急驰马”铜敕牌 西夏传递文书、命令的使者所用的身份证明。
元昊的恃仗当然不只这两只拳头。因为,无论再硬的拳头,如果砸在铁板上,结果还是拳头吃亏。
元昊无疑很幸运,他这次选择的并不是一块铁板。他的目标是延州。延州即今陕西延安,地势开阔,便于大部队展开作战,而且防守薄弱。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两个宋军守将,元昊对之了如指掌:一个是延州知州范雍,百无一用,是个书生;一个是都巡检李士彬,凶残贪暴,有勇无谋。
事实上,李士彬并没元昊所想那么不堪。此公为党项族人,勇猛善射,统领延州十八寨近十万羌兵,被延州宋人呼为“铁壁相公”。请注意,是宋人而非羌人。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三年,公元1040年,亦即宋仁宗康定元年。只可惜满怀着美好愿望刚刚改元的宋仁宗这一年过得既不康也不定,而且新年刚过麻烦就来了。给他惹麻烦的当然就是雄心勃勃的元昊。
西北边地,八月即飞雪。正月,正是天寒地冻时候。唯有元昊和他的勇士们的心是热的。元昊聚兵十万,目标是金明寨。金明寨是延州外围的重要军事据点。要攻延州,必先克金明寨。
金明寨的守将正是被元昊视若等闲的李士彬。李士彬先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元昊对自己的轻视,并教给他一个受用终生的道理:无论轻视任何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元昊先用反间计,派人把一系列足以证明李士彬叛宋的信物,诸如书信、锦袍、金带等弃置金明寨内。信物果然被宋军得到,计谋却也同时被宋鄜延副都部署夏随识破。
不是夏随聪明,而是元昊这一招太臭。
反间计用得笨到这个份上,笔者除了为元昊和他手下的一干谋士感到汗颜外,着实没有别的话好讲。还是让我们听一下夏随为李士彬作的辩护词吧。
“李都巡检和元昊世代为仇,断无叛宋之理。就算真有约定,也该在私底下秘密进行,哪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让别人都知道呢。”
反间计失败。元昊又派人到李士彬营中劝降。
读史至此,笔者不得不投笔而效阮籍广武之叹: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以元昊此两计之用,实不足当其西夏枭雄之赫赫威名。试着只用膝盖去想,千万别动脑子:如果有人刚才还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想要砍掉你,你运气好侥幸逃脱。他一转脸又好言好语请你跟着他混,你信吗?
西夏·供佛童子图 图中前者为引路的童仆,后立者为小主人,壁画真实反映了西夏人的审美时尚和衣冠风俗。
反正李士彬是不相信,因此他给了元昊这样一个回答:杀掉劝降使。
劝降又失败。自雄心勃勃地出兵至此,元昊寸土未夺,寸功未建,已经碰了两鼻子灰。元昊脸上有些不好看了。好在他还有第三招。从这点看,元昊至少拥有雄主的一条基本素质:心理承受力超强。也许他准备的都是笨招,但他准备了很多,并且坚信总有一招适合李士彬。现在元昊才用到了第三招。第三招名曰诈降。当然不是元昊自己诈降,否则他这个玩笑就开得太大了。
最先诈降的是元昊手下的党项部族,李士彬表现得很配合,照单全收。并且将此喜讯在第一时间禀报给知州范雍。范雍表现得更配合,重赏李士彬,且鼓励他多多益善。
有了这么好的招降政策,党项人自然闻风而至,络绎不绝。不久,连元昊手下的一名衙校贺真也“投降”了。而且是直接投到了范雍帐下。而且很快就获得了范雍的高度信任。
就这么简单,元昊在金明寨内,李士彬的眼皮底下拉起了一支队伍。
也许你会觉得好笑,但史实的确如此。元昊这招破绽百出的诈降计硬是好使。
万事俱备,该是元昊出手的时候了——铁鹞子突袭!金明寨被围!要命的是寨内还有一支厉兵秣马、蠢蠢欲动的西夏内应。
内外夹攻,结果可想而知,李士彬纵然悍勇,无奈措手不及之下,双拳难敌四手,加之胯下马又被调换,遂与其子李怀宝一起被擒。
金明寨告破,真正的目标摆在元昊面前,那就是延州。
延州又名赫连城,其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此时的延州城内,只有钤辖内侍卢守勤率领的数百名士兵镇守。对元昊而言,这无疑是个拿下延州的天赐良机。现实情况是,元昊显然并不急着强取。在此之前,他应该还想做点别的什么。所以,他按兵不动。他不动,卢守勤却不能不动。大军压境,延州势如累卵。既然不愿投降,他当然要全力备战。
然而,动得最厉害的还不是卢守勤,而是延州知州范雍。身为延州地方的最高级长官,他理所当然负有守土之责。范雍下令,急调驻守庆州的鄜延副总管刘平率兵增援。
刘平当然不敢怠慢,催命鬼催着一样星夜兼程,直奔延州。和他一起驰援延州的还有大将石元孙等率领的数支人马。
如果知道前面迎接他们的将是什么,不晓得他们还会不会这般着急。
三川口。历史赋予了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一项特殊的使命:让它接纳数万宋军将士的冤魂。
刘平和石元孙等数路大军在三川口以西安营扎寨后,早已在此设下天罗地网的元昊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志满意得、胜券在握的笑容。然后他就下达了总攻令。
这无疑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或者不如说是杀戮,西夏军对宋军的杀戮。
具体结果是:宋军大将郭遵战死,刘平、石元孙被俘。元昊乘胜攻打延州城,不克。
时值隆冬,天降大雪。西夏军的粮草接济不上,各路军队战败的消息又相继传来。元昊无心再战,下令撤军。延州之围解。
三川口之战是元昊立国后对宋的第一次大规模用兵。虽然几经波折,最终结果却完全不出元昊所料。刚刚才尝到甜头的赌徒肯定不会轻易收手,更何况元昊这样处心积虑而又狂热的战争赌徒?
西夏大军撤至金明地区,准备以之为桥头堡,扫清后方以后,再度攻宋。
宋军在三川口吃了老大一记闷棍,充分认识了西夏的国力和元昊的野心,当然也不能闲着。宋仁宗下令:撤掉败军之将范雍,斩首临阵脱逃的守将黄德和。任户部尚书夏竦为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韩琦、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夏竦在宋史上大大的有名,有正名也有歪名。正名多为文名。以一首《喜迁莺》为真宗所赏,末两句“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更是千古称道。歪名多关人品。说他飞腾之后家资百万,奢侈跋扈;说他排挤忠良,反对新法。总之没有好话。
而此次得膺大任,以笔者愚见,实与他的名有莫大关系,不过不是名声和名气,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夏竦。
夏者,西夏也;竦者,恭敬或惊惧也。两字合起来,其意对西夏大大不好也。别不相信,未出师而先博一个好彩头,这种事情宋朝君臣干得出来。文天祥以字宋瑞而得以破格录为状元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可惜,像后来文天祥未能挽救宋的国运一样,夏竦也未能让西夏和元昊真“竦”。而且,甫至边境,走马上任,就送给他们一个大笑柄。
且说夏竦为了打击西夏的嚣张气焰,兼鼓舞新败之宋军士气,贴出榜文,曰: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西平王。西平王更不简单,元昊没扯旗造反前就是干这个的。谁要能取而代之,就算没有元昊的胆量造反,西夏那一大片土地也尽够他撒着欢儿玩的。
西夏王陵鸟瞰图
效果是立竿见影,宋军士兵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夏竦满意地笑了,仿佛元昊那颗人头已经被人送来,血淋淋的,就摆在他面前。
夏竦没有猜错,的确有人给他送东西来,不过不是人头,而是一张榜文。和他那张榜文样式一模一样的榜文,只是内容变了,曰: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二文。悬赏者即他要悬赏的大夏国国主元昊。这是宋夏之间的一次纸上谈兵,谁高谁下不言自明。
再说宋方的两位副使,韩琦和范仲淹。这两位老爷子名满天下,震古铄今,别的咱就不在这里聒噪了,只说他们在对西夏战争中赢得的赫赫威名。时谚曰:军中有一韩,西人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人闻之惊破胆。不过,名头都是两位后来挣下的。在他们追随夏竦的这场处子战中,心胆寒和惊破胆的恰恰是他们自己。
书归正传。1041年二月,元昊再次攻宋。兵力十万,自天都山出发,直逼韩琦所率泾原路主力。
大军至怀远城,韩琦得报,急令大将任福迎战。除本部人马外,韩还将钤辖朱观、都监武英、泾州都监王珪等诸路军马,统归任福节制,总计八万有余。
任福临行,韩琦放心不下,面授机宜之后,叮嘱再三:苟违节度,有功亦斩。
不能说韩琦考虑得不够周到,可惜他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更确切一点说,他看错了任福这个人。
任福,北宋名将,时任庆州知州兼环庆路副总管。与西夏战时,夜袭白豹城一战成名,以悍勇称。勇猛者多轻敌而冒进,更何况任福这种正在冉冉升起的将星。太需要胜利了,太需要敌人的鲜血了。胜利可以填补其渴望的空虚,鲜血可以染红其头上的顶子。这种人,有机会胜利绝对不会放过,没有机会主动创造机会也要去争取。所以,韩琦的谆谆告诫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提醒和唆使。而且,元昊早已投任福这个让他切齿痛恨的“老朋友”所好,给他订制了一份起程前往鬼门关的饯行大餐。
西夏·木缘塔 木塔造型是典型西夏佛塔样式。
任福如韩琦所命,出怀远城,先向西至得胜寨,再折而向南,至羊牧隆城。目的是迂回敌后,伺机歼敌。
元昊得知任福出城,即令大军趁夜色掩护,运动至羊牧隆城以南的瓦亭川东山地一带埋伏待命。同时派出小股部队前往迎接“客人”。
且说任福与先锋桑怿、参军耿傅率轻骑数千,翻越六盘山后,到达笄头山西麓,就听得杀声震天,远远望见一大帮人正打得热火朝天。任福哪里按捺得住,上去就是一通厮杀。这一伙西夏军正是元昊派来“接客”的,如今目的达到,任务完成,丢下见面礼就走。
这些送给任福的礼物包括:数百具西夏军尸体,一大堆盔甲枪械,一大群牛羊骡马。
任福当然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打发走的,和先前与西夏军接战的宋军常鼎、刘肃部合兵一处,穷追不舍。当夜到达好水川。
好水川附近此时已经驻扎了一支宋军,系朱观、武英所布,他们距任福选择的驻地只有五里,在好水川的支流笼络川。两军都是贪功心切,约定第二日在好水川口会合,一举将西夏军拿下。
第二日,负责接客的西夏军依旧尽职尽责、不徐不疾地且战且走,任福、朱观两军一在好水川南,一在川北,夹岸衔尾紧追,就差那么四五里的距离,却怎么都追赶不上。看看到了笼竿城北,任福突然“福”至心灵,大惊失色,下令急撤。
至此,元昊的诱兵之计胜利告竣。任福已经被请到了餐桌旁边,吃不吃已经由不得他了。
任福领兵沿好水川向西奔逃,所幸一路并未遇到像样的伏击,六盘山山口遥遥在望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甘肃张掖大佛寺大佛殿 建于西夏。
除了任福。
人马每向前前进一步,任福的心便下沉一分:到达六盘山山口的时候,任福的心已经沉入了脚底。
因为元昊的大队人马始终没有出现。
凭着多年和元昊打交道的经验,任福当然知道他的脾性,绝不会是遛着自己玩玩那么简单,他要的是自己和手下一帮兄弟的性命。
任福当然不怕死。大丈夫既赴沙场,马革裹尸,即属本分。只是等死的滋味……
元昊并没有让任福等太久。宋军出六盘山,于路发现一些密封的泥盒,里面还有扑楞扑楞的声音传出。宋兵惊魂甫定,好奇心又起,打开盒子,冲天而起的是一群信鸽。
信鸽的脚上都系着特制的哨子。哨声如鸣镝。
哨声一响,四下里号炮连天,杀声盖地。任福心道:总算来了。
元昊对宋军实施了分割包围。命大将克成赏率五万人马围攻朱观、武英部,自己则攻击任福部。
说实话,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困马乏、饥渴交迫的宋军放在眼里。
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知道宋军已然被他连拖带吓,搞得毫无斗志。
元昊的推测大致不错,可是他和韩琦一样,都忽略了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忽略的是——任福的必死之志。
琉璃鸱尾 西夏帝陵出土。
任福率军左冲右突,锐不可当,几欲溃围而出,在给西夏军以最力所能及的打击之后,桑怿力竭战死,任福身中十余箭,血流如注。西夏军仍如潮水般涌来。领教了困兽犹斗的任福的厉害之后,元昊再也不敢掉以轻心。部下小校刘进劝任福投降保命,任福愤然: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耳。奋力再战,面部中枪,遂以手绝喉死。其子任怀亮亦战殁。
另一支宋军的情形较复杂,本来已被包围,王珪和渭州都监赵津两支人马赶到增援,形势稍稍好转。四路合兵,正准备发动反冲锋,元昊歼灭任福部后挥军杀至,形势再度逆转,宋军霎时被围得铁桶一般。
又是一次绞肉机式的杀戮。
此战,除副将朱观率千余残军死战得脱外,宋军自任福以下数十名将校全部战死,损兵七万。宋史书中检讨说:好水川之败,诸将力战以死。
元昊大获全胜,志满意得之余,命随军参谋,也就是前文那个决意“飞去别人家”的张元题诗以记其事。诗曰: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宋廷震恐。抓替罪羊,优恤死难,不在话下。可是西北边防呢?元昊两战皆胜,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没有人能猜得到元昊的下一次进攻何时发动,但是所有人都猜得到一定会发动。或早或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原因很简单,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果然,好水川战后一年半,1042年闰九月,元昊又来了。依旧是他的十万人马,依旧是斗志昂扬。
这次的主攻方向是在今宁夏固原的镇戎军,元昊把决战地点选在了地势险峻的定川寨。
不用说,他再一次如愿以偿。
依旧是那一套老掉牙的诱敌深入,宋军依旧是驾轻就熟地倾情配合,乖乖入彀。宋军主帅、泾原路总管葛爱敏以下将官十余人依旧悉数战殁。元昊依旧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那就抛出橄榄枝,放几只鸽子,议和吧。
骆驼俑
宋仁宗庆历三年,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六年,公元1043年,亦即定川寨之战下一年,宋夏双方终于坐在了谈判桌前。
这一坐就坐了一年,直到次年(1044),双方才达成和议。此后数十年间,宋夏边境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