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正篇下 22 死而复生 再入洛邑

当我醒来时，柴房缝隙透进的阳光打在我脸上，有些刺眼。。。

我在哪里？我已经死了吗？我的君父母后在哪里？婉儿呢？季兄卫黎呢？。。。

我动了动，浑身疼痛，根本无法起身。。。想抬手，手也动不了。。。

“你醒了？”我听到有人说话，我的头挣扎了一下但无法转动。

有人走了过来。我抬眼看去，恍惚中看到是个身穿麻布短衣的男子，腰间系着孝布，发上插着木簪。

“是这位平民救了我。”我心想。

“女公子，您从城墙上跳下来时，我正在河边找寻兄长的尸身。。。”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

“也幸亏您身穿皮袍，跳下时阻了下坠之势，掉进河中，皮袍又先浮在水面，才不至于当场逝去。。。”我穿着皮袍只是想皮袍结实不会破，死后不要那么难看，没想到一念之差，皮袍竟然不至于让我当场死去。。。

我动了动，还是想挣扎着起来。

“女公子勿动，您的肋骨断了两条，手臂腿上都有伤，暂且躺着在这里安心养伤吧。。。”

“你是谁？”我很想问，但是说不出话。

这人出去后不久又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轻。走到近前，是个貌美的女子。穿着交襟的麻布素色深衣，在床边坐下，抬起我的头开始给我喂药。浓褐色的药汁灌进了我的嘴里，又苦又辛辣，我剧烈的咳嗽起来。。。这女子又忙喂了些水，轻声说：“都是师尊调制的伤药，利于伤口愈合的。”

这时，一阵悦耳的琴声伴着松涛传来，琴声委婉低柔，渐渐地听着琴声我又睡着了。。。

就这样醒醒睡睡，不知过了多久，期间再没看到那男子。每次醒来那女子便来喂药，此时就有琴声响起，然后我就又昏睡过去。每当我醒来的时候我都在想，天不收我，不绝我，究竟是怎样的提示？我无法起身，瑶娘也不在了，没人可以为我卜一卦。

是要让我活下去吗？可是我不想活。。。活下去太痛了。。。为什么要救我呢？君父，母后，季兄都不在了，我要怎样活下去？还有秦弥，我连想都不敢想，每次思绪刚一碰到他，心脏就缩成一团抽着痛，我强迫自己的思绪立刻跳开逃走。。。一切都无望，我此时才懂了哀莫大于心死，我不想活了。。。

我几天前早已看到我的“颂”就在枕边陪着我。秦弥送我的那把“圆满”跟着我历经了亡国之战，杀了不少秦国人。在我决意殉国追随季兄和卫黎之时，在河边，秦弥怕我挥剑自刎，已收了起来。“圆满”听起来多么像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把“颂”我一言不发牢牢抱在怀里，秦弥怕我再次做出过激的事来，也就任由我拿着了。

阴阳割昏晓，我在醒来和睡着之间无数次来回，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这天，我终于能自己慢慢坐起来了，我拿起枕边的“颂”，颤抖着手就想往心口扎去。

当啷一声，陶罐掉在地上摔破的声音传来：“女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女公子，我们千辛万苦救活您，并不是让您攒够了力气再次寻死的！”这女子高声说着，我发抖的手再下不去了，她过来夺下了我手里的“颂”。

“为了救您，师尊不眠不休费尽心力，可是连那价值连城的千年紫灵芝都用了。。。”

此时，那名男子进来了。那女子恭敬地叫了声师尊。那名男子点了点头。

“女公子，死您都不怕，为什么还怕活着呢？”

“活下去比死更难。我不想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君父母后也都没有了。。。”我头都不抬低低地说。

“女公子，人，生而不易。在乱世，没有谁一生能一帆风顺，风平浪静的。天下孤儿多了，我的弟子也有亡国的孤儿！您看，我也是孤身一人，但出世不厌世，都是一样要活下去的。。。既然上天让我救起了您，就是让您好好活下去。活着就有希望，活着能做很多事。。。”

“女公子情绪还不稳定，燕三你用心照看着”。

“是的，师尊。”

我依旧斜坐着，脸冲着窗外，没有看她俩，也没有躺下。

这时那男子出去了，一会儿，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是虫语呢喃、令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而是一种刚烈地振奋人心的曲子。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在厮杀的沉重，又仿佛看到了御剑斩落花的轻盈飘逸。琴声婉转处，我听到了春雨缠绵夏花璀璨，秋荻瑟瑟冬雪无涯。。。这些都是自然的声音，生命的律动。。。但，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

又过了几日，天黑的时候，有马蹄声传来，燕三说：“许二师兄回来了。”

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师尊，弟子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芮伯麟现在在洛邑周王宫中暂避。”

我心里猛地一震，仿若醍醐灌顶：“长兄！长兄还活着！对啊，我还有长兄，我还有长姐仲姐，也许仲姐和小外甥也还活着。。。”先前，一叶障目，使我忘记了一切，我只想追随君父、母后、季兄而去。但是，现在，我想我要活下去！我要去找长兄和仲姐。。。

我挣扎着要下床，燕三过来扶我。这么多天，我第一次走出来，倚在门框上向外看去。新月朦胧，天还没有黑透。那位师父坐在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下，面前有一个黑漆漆的琴台，上面摆着一张琴。远处是一条河涧，弯弯曲曲流向远方，再远处是深黛的远山，绵延数十里，看不清楚。

“女公子可好些了？”那师尊看到我开口问。

“姬萱多谢君子救命之恩！”我缓缓地揖了一礼。

“在下琴师周霄，见过女公子，王宫护卫周豪是愚弟。”这才正式见礼。

“这两位是我的弟子：许国的许诚，那位是燕国的何曦”。

“许二探回了消息，您的长兄现下在洛邑避难。女公子早日养好身体，不日便可与兄长相会，是件极大的喜事。我纵然想与弟弟相会，此生都不可能了。。。”

从这天起，我仿佛才真得活了过来。我开始积极喝药，下地，慢慢在山间游走，渐渐得恢复着。有时候会跟着琴师学琴。

这晚我们又在月下练琴，说起每个人的来历。我才知道许国的许公子也亡了国，成了孤儿，只身一人被琴师所救。

琴师霄是洛邑来的有名的琴师，灵气非凡，幼年起就在周天子的宴乐上奏琴，深得周王喜爱。但没过几年他就厌倦了宫廷花天酒地的生活，认为王公贵族根本不懂民间疾苦，只知骄奢享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于是在南山出世。但，出世不厌世，救济了好几名小弟子。

琴师霄的弟弟周豪与他同母异父，和他完全不同，孔武有力，不喜风月，只想报效国家，光耀门楣。此次秦军来袭，战死在南门战役中，也是一位为国捐躯，鞠躬尽瘁的英雄豪杰。

五月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槐花开了。这天我见琴师霄不在，就坐在银杏树下的琴台后弹起琴来。随手而出，竟然是《王风·采葛》。。。我弹着，眼泪一滴滴流了下来。曲终，泪流满面。。。

原来，我心底其实还在想着秦弥吗？不！我不能想他。。。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良久，我又弹了一首：

《国风·曹风·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我不知道我的归途在哪里，我的前路又在何方。。。

琴声止息，琴师霄站在我身后说：“女公子悟性极高，琴声越来越能直达心意了，近来大有进益，可见山间确实适合琴修。”我站起来见礼。

“如有好琴更能锦上添花。”琴师说。

“这几日我的大弟子就快回来了，传来鱼书说近日得了一块霹雳神木，是制琴的好料，又能辟邪，就送给女公子制琴吧。”

霹雳神木百年难求。

“还未谢过琴师救命之恩，又岂能再接受这贵重礼物？”

“琴能排解心中忧愁，仿佛一个心灵伴侣。世人都觉得灵魂孤单，知音难觅。女公子现下孤身一人，又善奏琴，不妨有张好琴做伴。”

“嗯。。。如此也好，大恩等姬萱来日再报！”我揖礼谢过。

过了几日，果然马蹄声响，有一人驾马而来。待到近前，这名女子眉清目秀，穿着短衿上衣，下穿一件骑射的长裳，显得利落干净，英姿飒爽。下得马来身后斜背一块长长的焦木，乃是桐木被雷电所击而成，是上古传说中能引来凤凰的青桐木，世人称之为神木。

“弟子楚依依拜见师尊！”我心道原来这就是大弟子了。难怪平日喊另外两位许二，燕三，原来这位是楚一，不禁莞尔。

这大弟子楚依依来自楚国，不但琴技高超，更是制药好手。楚依依带艺投师，之前曾跟楚地名师学过制药，经常下山为穷苦人家免费治病。琴师家的很多药都是她自楚国带来的，亦或她在山里采了草药配制的。

听说要将她千辛万苦得来的霹雳神木给我制琴，楚依依不甚友好得上下打量我。我揖了一礼谢过她的神药。

“你你你，你不但吃了我的千年紫灵芝，”她双手紧紧环抱着焦木：“这神木也归你了？”又转脸向着琴师霄跺脚道：“师尊，芮国已经亡了，她不再是女公子了！她也和我们一样，就是平民百姓了！”

我第一次在外人口中听到芮国亡了，一时间五内俱碎，心如刀割，怔住了。

世界已然天翻地覆，芮国已经消失了。。。

“依依，休得无礼！为师这把梧桐木琴跟随为师已久，衣不如旧，琴也不如旧。老琴弹得顺手，彼此了解心意，已有灵犀。我，不打算换琴。”

依依听到这里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听师尊的。”走了两步她又回身说：“师尊，师娘已走了这么些年了，琴不换，琴不如旧，但人不如新。人，总可以觅新的了吧？”楚依依试探着问。“你又淘气了！什么时候才能像燕三那般让人省心。”楚依依笑着伸了伸舌头。

冬去春来，时光悠悠，两年半以后，琴制好了。

这两年多我也没闲着。能行动自如以后，我便跟着琴师认真学琴，每天都练习两个时辰，这样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别的事情。平时还跟着楚依依燕三去采药，学些制药的方法，也跟着燕三学织布。慢慢地像当地人一样生活起来。芮国想起来已那么遥远，恍如隔世。

这张雷劈神木琴由琴师霄亲自斫制。斫琴很有讲究，琴身长三尺六寸五，代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用新打的鹿，割下鹿角制成鹿角霜，又用粗麻布裹了上漆，琴师精心制作着。十三个徽位分别用了大小不等的贝壳镶嵌。十来遍大漆后，打磨光亮。琴师打磨的时候我站在旁边，无故想起当年我和秦弥在山里打磨黄玉琮，往事如烟啊。。。而后，琴师又用上好的丝线教我制成琴弦，商朝时琴还只有五根弦，到了周朝已经成了七弦。宫商角徵羽，再加上文武二弦，调好了音色。然后裹着精美的丝绸郑重地交给了我。

以前在宫里，确实不知人间疾苦。现在跟着他们一起过日子，也知道了普通人的不易。天天看着琴师斫琴，看着琴一点点改变模样，也知道了制琴不易。冬天琴师的手都冻破了，还是不停歇的给琴上漆，他说万物有序，一遍一遍上漆时间耽搁不得，这样才能出来好琴音。其实，他们对我的好，点点滴滴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我接过琴也非常郑重的拜谢过，然后抱着到树下试琴。

这琴虽然只有七根弦，却仿佛能发出世间万物的声音。琴弹拨时婉转悠扬，声震四野，周围槐树上的花束都被纷纷震落下来，惊起了飞鸟，真是一把好琴！一曲终了，琴师霄赞赏地点了点头：“女公子悟性甚高，技艺极佳。”

“再弹，可能就真引来凤凰了。。。”许诚笑着说。

“那此琴便叫做：鸣凤吧。”我低低地说。

从这天开始，我无事就在河涧边奏琴，苦练琴技。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用上的！

山中无日月，我每天除了练琴，仍和燕三一起做些女红，跟着楚依依学着配制简单的药材。楚依依是制药高手，从小在楚国层峦叠嶂的药仙谷长大。洛邑仙草堂的掌门人是她的师伯。说到仙草堂，我想起瑶娘曾经提起过，医药圣手在洛邑的仙草堂。原来，我们之间还有这些渊源。

光阴白驹过隙，转眼，炎热的夏天过了。。。

这天，我换好了燕三帮我制的新麻布衣裳，在离琴师她们不太远的山上，两棵槐树之间的平地上挖了个深坑，将我的嫁衣埋了进去。又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凤佩，思忖良久，还是没舍得埋下去。再见，秦弥！再见，芮萱。。。终于也到了要跟我自己说再见的时候了。。。芮国已无，芮萱也没有了。。。

回来后燕三已做好了午食。我们围坐在一起吃午食。我站起来端起一碗汤说：

“琴师，再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叨扰多时，我已大好，这便要告辞离去了。。。以汤代酒，大恩容我日后来报！”“这两年大家都习惯了，把您也当做了家人。住的好好的，怎么好端端忽然仓促要走？您也没有提前说起，我好让燕三给您准备些路上的吃食和用的东西。”“不不，我就是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你如何还将我们当做外人？什么添麻烦？我以为这些时日，无论如何，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我。。。”我低头两脚互相踩着脚尖说不下去了。

琴师便没在说什么，扭过头道：“燕三，那去把那罐酸枣酒拿来替女公子践行。”于是，众人重新坐下，倒上酒我再次施礼辞别，并撒了一碗酒在地上，敬逝去的芮国。

“女公子要去哪里？”琴师问。

“先去洛邑寻我长兄吧，找到兄长后再做打算。我将我的衣冠冢置在了不远处的槐花树下。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女公子芮萱，只有无名芮姬。”

依依惜别后，我飞身上马，头戴斗笠，背着鸣凤琴，马上挂着大家给的物事，往东去向洛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