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讎廣義叙録
校讎廣義一 版本編
校讎廣義二 校勘編
校讎廣義三 目録編
校讎廣義四 典藏編
叙曰:
治書之學,舊號校讎。比及今世,多稱目録。核其名實,歧義滋多。《文選》卷六《魏都賦》李善注引《風俗通》云:“案劉向《别録》,‘讎校’,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繆誤,爲校。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爲讎。”(“爲讎”二字據胡克家《考異》補)蓋校讎本義,惟在是正文字。然觀《國語·魯語》載閔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以《那》爲首。”則次第篇章,亦稱校矣。此一歧也。而鄭樵《通志序》謂其《校讎略》之作,乃“欲三館無素餐之人,四庫無蠹魚之簡,千章萬卷,日見流通”。詳所論列,求書、校書之外,兼及類書、藏書。是此諸業,亦歸校讎。此又一歧也。逮章學誠撰《校讎通義》,自叙其書,以爲“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别,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於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後世部次甲乙,紀録經史者,代有其人;而求其能推闡大義,條别學術異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於墳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則雖求之、校之、類之、藏之,猶未足以盡校讎之能事。必也,明系統,精類例,使人得由書籍之部居類别,以見道術之源流異同。此又一歧也。
校讎歧義,具如上述。還語目録,何莫不然。《〈文選〉注》嘗引《别録·列子目録》,其文今存,蓋即劉向校書,隨竟奏上,合《漢書·藝文志》所指“條其篇目”之目與“撮其指意”之録而成之篇。是目録之始,在爲一書條篇目,撮指意,俾覽者得於籀讀之先,知其大較,其事甚明也。嗣班固《漢書·叙傳》述其志藝文,有“劉向司籍,九流以别,爰著目録,略序洪烈”之語。持是以稽《漢志》體例,則班氏之所謂目録,已引申條一書篇目之義爲定群書部類;撮一書指意之義爲别學術源流。後來承響,遂有以爲治學涉徑之學者。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云:“目録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即是此義。此一歧也。而黄丕烈《汪刻〈郡齋讀書志〉序》曰:“余從事於此,逾二十年。自謂目録之學,稍窺一二,然閲歷既久,知識愈難。曾有《所見古書録》之輯,卒不敢以示人者,以所見之究未遍也。”考丕烈昔人列之賞鑒家,其精詣獨在版本,旁及校藏;於類例出入,學術派别,初未聞有所甄明。兹亦以目録爲言,則賞鑒校藏諸端,皆此學所有事矣。此又一歧也。然語及目録學界義之恢宏,近人張爾田之言,尤爲極致。其序孫德謙《劉向校讎學纂微》曰:“目録之學,其重在周知一代學術,及一家一書之宗趣,事乃與史相緯。而爲此學也,亦非殫見洽聞,疏通知遠之儒不爲功。乃世之號目録家者,一再傳後,寖失其方,百宋千元,標新炫異。其善者爲之,亦不過如吾所謂鰓鰓於寫官之異同,官私著録之考訂而止;剖析條流,以爲綱紀,固未之有聞。”詳張氏此所謂目録,即前引章氏之所謂校讎,蓋籠括一切治書之學,而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者爲之主。此又一歧也。
由上可知,蓋始有校讎目録之事,繼有校讎目録之名,終有校讎目録之學。其始也相别,其繼也相亂,其終也相蒙。若夫目録之名,昉諸漢也,目録稱學,則盛有清。雖徵之載籍,宋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嘗記乃祖頌“謁王原叔,因論政事。仲至侍側,原叔令檢書史,指之曰:‘此兒有目録之學。’”可據以遠溯宋初,然固未甚通行也。故自鄭樵而後,治書之學,統被校讎之名,其正詁遂轉晦。逮於乾、嘉,異書間出,小學尤精,古籍脱訛,多所改定。校讎本義,復顯於時。彼以類例部次爲主者,乃不得不别號其學爲目録。其在初興,章學誠嘗持異議,見意於《信摭》之篇。其言曰:“校讎之學,自劉氏父子,淵源流别,最爲推見古人大體;而校訂字句,則其小焉者也。絶學不傳,千載而後,鄭樵始有窺見,特爲校讎之略,而未盡其奥。人亦無由知之。世之論校讎者,惟争辨於行墨字句之間,不復知有淵源流别矣。近人不得其説,而於古書有篇卷參差,叙例同異,當考辨者,乃謂古人别有目録之學,真屬詫聞,且摇曳作態以出之。言或人不解,問伊:書只求其義理足矣,目録無關文義,何必講求?彼則笑而不言。真是貧兒賣弄家私,不值一笑矣。”章氏云云,乃已習於固有之名,遂致譏於新興之學。然言雖駿利,殊鮮和人。則以校讎一詞,沿用最久,疊經變易,義陷模糊。不獨目録之學,拔幟樹幟,即專事是正文字者,且或改稱校勘之學,以自殊異。夫以偏概全,既涉淆混,求其副實,更造新名,此學術史中公例,無足驚奇,而況宋代已有此稱乎?此其所論,不免拘虚之見矣。其後若朱一新《無邪堂答問》云:“劉中壘父子成《七略》一書,爲後世校讎之祖。班《志》綴其精要以著於篇,後惟鄭漁仲、章實齋能窺斯旨,商榷學術,洞徹源流,不獨九流諸子,各有精義,即詞賦、方技,亦復小道可觀。目録校讎之學所以可貴,非專以審訂文字異同爲校讎也。世徒以審訂文字爲校讎,而校讎之途隘;以甲乙簿爲目録,而目録之學轉爲無用。多識書名,辨别版本,一書估優爲之,何待學者乎?”所言雖推衍鄭、章,而已校讎目録二名交舉。張氏《〈劉向校讎學纂微〉序》又云:“《隋書·經籍志·簿録篇》云:‘古者,史官既司典籍,蓋有目録以爲綱紀。漢時劉向《别録》、劉歆《七略》,剖析源流,各有其部,推尋事迹,疑則古之制。’知校讎者,目録之學也。”而德謙以鄭氏校讎一略,備論編次,因亦言:“夫《校讎略》中而備論編次之事,則校讎者,乃目録之學,非僅如後世校讎家但辨訂文字而已,是可知也。”則均徑以校讎即是目録。諸家之説,皆相亂相蒙之證,此二者之同異,與夫所以同異之故,胥治斯學所當先知者也。
至名稱而外,範疇若何,自來學人,亦有數説。“藏書家有數等。得一書必推求本源,是正缺失,是謂考訂家,如錢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諸人是也。次則辨其板片,注其錯訛,是爲校讎家,如盧學士文弨、翁閣學方綱諸人是也。次則收采異本,上則補金匱石室之遺亡,下可備通人博士之瀏覽,是謂收藏家,如鄞縣范氏之天一閣、錢塘吴氏之瓶花齋、崑山徐氏之傳是樓諸家是也。次則第求精本,獨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縱未盡窺,而刻書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謂賞鑒家,如吴門黄主事丕烈、鄔鎮鮑處士廷博諸人是也。又次則於舊家之中落者,賤售其所藏;富室之嗜書者,要求其善價。眼别真贋,心知古今。閩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槧元槧,見而即識,是謂掠販家,如吴門之錢景開、陶五柳,湖州之施漢英諸書估是也。”此洪亮吉《北江詩話》之説一也。“自劉、班志藝文,而後人得考天府之儲存;自晁、陳傳書目,而學者藉見私家之著述。海内流傳,或鈔或刻,不下百數十種,然亦分爲兩派:一則宋刊明鈔,分别行款,記刻書之年月,考前賢之圖記,此賞鑒家也。一則包括四部,交通九流,蓄重本以備校讎,鈔新帙以備瀏覽,此收藏家也。”此繆荃孫《〈古學匯刊〉序目》之説二也。“近世言藏書者,分目録版本爲兩種學派。然二者皆兼校讎,是又爲校勘之學。”此葉德輝《書林清話》之説三也。“綱紀群籍、簿屬甲乙者,則目録家之目録是也。辨章學術、剖析源流者,則史家之目録是也。鑒别舊槧、校讎異同者,則藏書家之目録是也。提要鉤元、治學涉徑者,則讀書家之目録是也。”此汪辟疆師《目録學研究》之説四也。嘗試考之,洪氏所言,乃就藏書者流立論,非一指治書之學。所謂掠販之輩,直書估之精於鑒别者爾,奚足名家?若考訂一項,則治書雖不廢考訂,然考訂之學,又非治書之學所能包,是二者但交相爲用而已。故所標舉,獨校讎、收藏、賞鑒三家可稱治書之學,而不及書籍部次。繆氏所陳,又隘於洪,蓋與黄丕烈同以鑒藏爲主。葉氏舉目録版本爲藏書家之兩派,謂皆兼校勘。然藏書亦自有其道,非目録版本而兼校勘即可盡者。至汪先生持論,殆以目録爲宗,其所云目録家、史家、讀書家者,皆目録學之流派爾,餘則併入之藏書家。見仁見智,廣狹之殊,抑又如此。
竊意四家所云,各存微尚,局通雖異,專輒無嫌。而今欲盡其道,則當折中舊説,别以四目爲分。若乃文字肇端,書契即著;金石可鏤,竹素代興,則版本之學宜首及者一也。流布既廣,異本滋多。不正脱訛,何由籀讀?則校勘之學宜次及者二也。篇目旨意,既條既撮,爰定部類,以見源流,則目録之學宜又次者三也。收藏不謹,斯易散亡;流通不周,又傷錮蔽,則典藏之學宜再次者四也。蓋由版本而校勘,由校勘而目録,由目録而典藏,條理始終,囊括珠貫,斯乃向、歆以來治書之通例,足爲吾輩今兹研討之準繩。而名義紛紜,當加釐定,則“校讎”二字,歷祀最久,無妨即以爲治書諸學之共名;而别以專事是正文字者,爲校勘之學。其餘版本、目録、典藏之稱,各從其職,要皆校讎之支與流裔。庶幾尚友古人,既能遞溯而明家數;啟牖來學,並免迷罔而失鑒衡,其亦可也。
余以顓蒙,嘗攻此道,熏習既久,利鈍粗知。閒覽古今著述,其治斯學也,或頗具深思,而零亂都無條理;或專精一事,而四者鮮有貫綜。其極至主版本者,或忘其校勘之大用,而陷於横通;主校勘者,或詳其底本之異同,而遺其義理;主目録者,或侈談其辨章考鏡,而言多膚廓;主典藏者,或矜祕其一廛十駕,而義乏流通。蓋甚矣,通識之難也。今輒以講授餘閒,董其綱目,正定名義,釐析範疇,截取舊文,斷以律令,明其異同得失,詳其派别源流,成書四編,命名廣義。俾治書之學,獲睹其全,入學之門,得由斯道。方聞君子,幸垂教焉。辛巳六月。
附 校讎學範疇諸家論列異同表
這篇叙録,是一九四一年寫的,距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三十年代初,我考入南京金陵大學學習。劉衡如(國鈞)老師正在爲大學生講授目録學,爲研究生講授《漢書·藝文志》。我有幸得與門人之列。同時,也常向汪辟疆(國垣)老師請教詩學和校讎學方面的問題,因之對於這門科學發生了强烈的興趣。爲了鞏固自己的學習,也曾寫過幾篇文章。
一九四二年秋,我就母校之聘。那時,衡如先生仍然擔任着文學院長。工作非常忙,因爲知道我在繼續學習校讎學,並且計劃寫一部比較全面的書,就將這門功課派我擔任。這對我來説,當然是既求之不得又誠惶誠恐的事。於是就一邊講,一邊寫下去。一九四五年,我改到武漢大學工作,擔任的課程當中,仍然有這一門。積稿也隨之逐漸充實。一九四九年以後,進行教學改革,這門課被取消了。隨後我又因人所共知的原因,離開了工作崗位近二十年,對這部没有完成的稿子,更是理所當然地無暇顧及了。
一九七八年,我重行出來工作,在南京大學指導研究生。考慮到如果要他們將來能够獨立進行科學研究,則校讎學的知識和訓練對他們仍然是必要的,於是就從十年浩劫中被搶奪、被焚燒、被撕毁、被踐踏的殘存書稿中去清查那部未完成的《校讎廣義》,結果是校勘、目録兩部分還保全了若干章節,至於版本、典藏兩部分,則片紙無存。但因爲工作需要,也只好倉促上馬,勉力講授。這就是後來由南京大學研究生徐有富、莫礪鋒、張三夕和山東大學研究生朱廣祁、吴慶峰、徐超等同志記録整理的《校讎學略説》。由於這類書籍的缺乏,這個紕漏百出的油印講稿近年來還一直在流傳,使我再一次地感到惶恐。
徐有富同志畢業之後,留校任教。和當年我隨劉、汪兩位先生學習這門科學時深感興趣一樣,他也對校讎學有强烈的愛好,並且有對之進行深入研究的決心。因此,我就不僅將這門功課交給了他,並且將寫成這部著作的工作也交給他了。年過七十的我,體力就衰,對於校讎之學已經力不從心,難以有所貢獻,現在有富同志能够認真鑽研,總算是薪盡火傳,這也使我稍爲減輕了未能發揚光大劉、汪兩位老師學術的内疚。
根據我國民族傳統文化而建立的包括版本、校勘、目録、典藏四個部分的校讎學,也許這是第一次得到全面的表述。我們將重點放在這門科學的實際應用的論述方面,而省略其歷史發展的記載。因爲,照我們的理解,校讎學與校讎學史屬於兩個不同的範疇。
寫好這樣一部著作,顯然不是有富同志和我所能勝任的。因此,這只是“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我們期待着教正。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日 程千帆附記於南京大學
附記
這次修訂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糾錯。《校讎廣義》一九八八年由齊魯書社出版後,二〇〇〇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重印了一次。當時我在韓國東國大學任教,遂由武秀成先生組織研究生做了該書的校訂工作,糾正了不少文字訛誤。此後博士生許浄瞳細讀全書,遼寧大學文學院李樹軍細讀《校勘編》、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兩位研究生細讀《版本編》,分别寫出了校勘記。張宗友先生、潘素雅女史、北大博士劉貝嘉、高樹偉特地爲《版本編》配製了圖版。這次修訂便以河北教育出版社所出《程千帆全集》本爲底本,充分吸收了以上校訂成果,特借此機會向他們致謝。二是增訂。重點爲《目録編》。《校讎廣義》原書一百四十萬字,而應用廣泛的《目録編》只有二十五萬字,内容略顯少了些。該書出版後,目録學理論與實踐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我們對該書内容作了相應的增加與調整,如《目録的著録事項》一章,我們增寫了附注、提要、案語三項内容,而將真僞、輯佚兩項不能算作著録事項的内容改寫成《辨僞書目録》《闕書目録》兩節,調整到《特種目録》一章。這樣,不僅内容豐富了,而且體例也更加經得起推敲。
《校讎廣義》出版後,文獻學得到了蓬勃發展,我也主編了《中國古典文學史料學》,與徐昕合寫了《文獻學研究》,還出版了《治學方法與論文寫作》《鄭樵評傳》《目録學與學術史》《文獻學管窺》,並應卞孝萱先生之邀,撰寫了《新國學三十講·典藏學》。這次修訂,我便將他人與自己的一些新觀點與新材料,增加到《校讎廣義》的各編之中。
《校讎廣義》的出版合同到期後,一些出版社要重印此書,我都以需要修訂而拒絶了。但是修訂工作却進展得非常緩慢,於是我便時常回想起與程千帆先生合著《校讎廣義》的日子,我感到程先生温暖的目光,一直在關注着和鼓勵着我,使我不敢懈怠。當時全靠手工操作,需要不斷地跑圖書館去搜集與核對資料,由於有程先生的指導與督促,進展得十分順利。但是,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此書的修訂工作,斷斷續續做了好多年,如今終於告一段落,遺憾的是程先生再也不能爲我把關了,謹以此書的修訂本向程先生表達深深的懷念之情。在本書修訂過程中,張宗友先生、責任編輯潘素雅女史,還有幾位校對,付出了辛勤勞動,他們的敬業精神與深入細緻的作風令人感動,特向他們致以深切的謝意。希望此書能在原有的基礎上朝前邁進一步。期待着繼續獲得批評指正。
二〇一九年七月 徐有富於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