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遗民诗人姜埰评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序一

王星琦

宇声的这部书稿在我的案头放了有大半年的时间。我看得很慢,一是年纪大了,眼力与脑力日趋不济,往往是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还要再回头去看;二是我被这部厚重而又扎实的著作所深深吸引,有些章节须反复寻绎,一再揣摩,读得心神凝聚,渐渐沉入明末清初那血与火的历史情景之中。

姜埰在明代诗人中的确非常特殊。他生逢乱世,仕途偃蹇,命运多舛。进士及第以后,他原本被授予离京城不远的密云知县,不料却被别人挤掉了,只能被改授仪真。北人南迁,自然有许多不便处。南下赴任后,他勤政爱民,廉洁公正,殚精竭虑,处处维护百姓利益。十年仪真任上,口碑民望俱佳。后返京面圣,授礼部主事。此时大明王朝已是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了。即使面对如此危局,姜埰仍是“赤心事上,忧国如家”。仅在崇祯十五年(1642)半年多的时间,他就竭尽言官之职能,秉直上疏30余通,所奏皆是针砭时弊、弹劾权贵的棱角分明之言论,其中不乏诘问诏旨,触及崇祯痛处,所谓批逆鳞之语。结果是龙颜大怒,招来大祸,不仅身陷刑狱,还被残酷地施以“廷杖”,差一点丢了性命。此后,于崇祯十七年(1644)二月,姜埰被遣戍宣州卫,然于将赴戍所之时都城陷落。明亡后,姜埰虽未曾如其座师倪元璐以及黄道周等义士那样以身殉国,但他的忧愁更多,苦难更甚。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家人时聚时散,加之受过“廷杖”,身体羸弱多病。眼见得大势已去,心神俱焚,数不完的痛楚,流不尽的清泪。他清醒地面对现实,万般无奈中艰难度日。有道是“长木之毙,无不摽也”(《左传·哀公十二年》载子木语),“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史记·淮阴侯列传》)。故南明弘光朝以原官召用,鲁王更授以兵部右侍郎,姜埰皆不就,而甘于与其弟姜垓流寓苏州,并在真州、苏州、莱阳间奔波。正是所谓“天下大乱,无由安国;一国尽乱,无由安家;一家皆乱,无由安身”(《吕氏春秋·谕大》)。姜埰可谓生不逢时,苦难尤多,作为明遗民,其经历堪称典型。

有两个问题须拈出来相与辨析。首先是姜埰后半生念念不忘自己是大明子民,明室臣子,他被崇祯贬戍宣州卫,实则并未曾到戍所,但他至死不忘君命,将宣州视为自己的最终归宿。家破国丧,至亲暌离,却不以盛衰改节,不以存亡易志,一灵咬住,心系宣州敬亭,其晚号“宣州老兵”,诗文集名作《敬亭集》,即是明证。入清以后,又避地徽州,祝发黄山,晚节弥坚。临终时更再三嘱其二子:“吾奉先帝命戍宣州,死必葬敬亭之麓。”其子尊乃父之遗愿,葬其于敬亭山西麓之赵子冈。今天看来,不能不说姜埰之迂,纯属愚忠之辈。以遗民自居也就罢了,何苦要以一个亡国之君的贬斥之命来约束自己呢?详察细究,此正是姜埰坚持民族气节,誓不出仕清廷的一种精神寄托和思想基础。联系他拒不出仕福王与鲁王,那是看清了历史大势,头脑清醒的表现,否则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是何下场呢?而不允许二子安节、实节去考清廷的科名,则充分体现出他忠信刚毅、浩然自守的节操。倘若如“江左三大家”般行事,姜埰何以为后人以“贞毅”相称颂?况且,我们不能以今人之是非观去苛求于古人,更不能以现代人的观念强加于遗民姜埰。作为一朝遗民,逢此罹难,愁病相加,孤臣泪尽,竟何以堪!这位贞毅公,初心不改,守正不阿,临危完节,其人格精神历来是为人称道的。宇声在其“评传”中对这一点分析得非常细致,也评论得相当中肯,结论也特别精到:


明遗民是衡量过忠孝关系的,但那是个忠孝不能两全的时代,忠于故国故君的选择是明遗民的清醒意识,是决定其身份的政治特质所在。若抛弃了忠而言孝,则明遗民就不成其遗民了,像吴梅村、侯方域等失节之人倒有了理由,他们正是迫于孝的压力而失去了对遗民使命的坚守,出仕的出仕,应举的应举。我们考察明遗民,时时感受到他们所受到的孝的压力,他们往往在痛苦中,将国置于家之上,将君置于父之上,坚守遗民之道,毅然有所不为。见本书附录二《王渔洋与明遗民诗人姜埰的交往》。


这是针对王渔洋在忠孝问题上对姜埰的指责而言,完全是一种历史的视角,知人论事的议论,所言甚是。王渔洋的微词纯属个别人的言论,不足为训。

其次,是或以为明亡后,姜埰因了岳父为盐商等原因,物质生活并不贫乏,他于仪真、苏州置屋造园,与一般生活困顿的遗民不可同日而语。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廓清。显然,真正意义上的遗民,其痛苦主要不在物质生活层面上,精神上的摧折与煎熬才是他们深哀大痛的根源和关键。亡国之恨,故园之思,肝肠寸断,未有已时,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是也。心既已死,屋园不过是徒有而已。

姜埰的深哀大痛,明亡前后的不幸遭遇和颠踣困厄,都写在他的诗中了。读其诗,未尝不想见其人,而读宇声的“评传”,则姜埰其人,更是活生生地就在目前。不仅如此,因宇声的“评传”将传主置于广阔的历史情境之中,诗、史交相印读,也令人清晰而真切地感受到明王朝覆灭前后那段悲惨的痛史。

说来姜埰写诗略晚,中年以后始渐趋成熟,这也恰恰说明其诗多是有感而发。他早期诗作显然受到“明七子”的影响,模古韵味浓重,特别是他仿陶的痕迹,一望而知。山河破碎之后,则是宗法杜陵,诚如朱彝尊所言:“公晚岁始自为诗,风格一本杜陵。”这是因为,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后,亦孤身飘零,疲惫不堪,心系江山社稷,忧心如焚,故其诗风“沉郁顿挫”。姜埰于明亡前后的心情意绪,与杜甫息息相通,引杜为宗,自然而然。故其诗即事生情,直抒胸臆,突出的是一个“真”字。关于姜埰诗作的写作背景,以及思想倾向、艺术特色,宇声在“评传”中均有详尽而精彩的分析评论,读者自可展读领略,无须我再赘言。

宇声是我数十年的朋友,与其他尊我为师,不若以好友相称为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教育部委托南师大办一期高校青年学者进修班,当时系里命我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同时也上一点古代文学课。宇声山大毕业后成为这个班的学员。宇声为人谦和,朴实好学,文笔清畅,磊落不凡。我们常常互相切磋,同学共勉,也多有合作。这部著作,充分体现了宇声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博览强学的治学作风,史料既丰赡,诗评亦恳切,史、诗相映带,交互发明,将遗民诗人姜埰兄弟的人格精神揭示得鲜明生动。其文朴茂信达,对传主“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允称公正。至于对传主诗作的缕析与评骘,则能以“诗品即人品”为基点,要言不烦,以简为当,辞尽而势余,非率而操笔者。

宇声长期担任山东理工大学副校长、副书记,行政工作的繁冗可想而知。然他能于工作之余,惜时如金,一心向学,始终笔耕不辍,十分难得。想他退休以后,问学研究将更有条件。我期待他有更多高质量的学术成果问世,也企望我们再有合作的机缘。


2018年10月于南京秦淮河西寓所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