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慕古”与“喜新”:士人生活心态的新变
明初台阁风气,以六经为本,训导发明,是为正业——这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士人意识的保守状态,也维持了士人生活的朴实风气。至明中后期,经济较此前有所发展,商业精神渐而羼入文化发展之中,对世风已有所浸染,如王锜(1433—1499)曾这样描述吴中地区在明中期时的繁华盛景:
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材辈出,尤为冠绝。作者专尚古文,书必篆隶,骎骎两汉之域,下逮唐、宋未之或先。此固气运使然,实由朝廷休养生息之恩也。人生见此,亦可幸哉。
江南自宋代以来,一直是中国经济文化发展的一面镜子,而吴中又为江南地区之典型代表,窥一斑而知全豹。从王锜对其乡的记述来看,明代中期社会经济的发展,“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实已初显商业社会的形态,但人心尚显古质。对照当时的南京,民风亦不失“醇厚”。顾起元(1565—1628)曾记述一位长者对正德、嘉靖之前世风的评论,其曰:
正、嘉以前,南都风尚最为醇厚。荐绅以文章政事、行谊气节为常,求田问舍之事少,而营声利、畜伎乐者,百不一二见之。逢掖以呫哔帖括、授徒下帷为常,投贽干名之事少,而挟倡优、耽博奕、交关士大夫陈说是非者,百不一二见之。军民以营生务本、畏官长、守朴陋为常,后饰帝服之事少,而买官鬻爵、服舍亡等、几于士大夫抗衡者,百不一二见之。妇女以深居不露面、治酒浆、工织纴为常,珠翠绮罗之事少,而拟饰倡妓、交结姏媪、出入施施无异男子者,百不一二见之。
至晚明时,经济意识加强,商业文化蔚兴,江南经济已今非昔比。如于慎行云:“华亭之富埒于分宜(严嵩),吴门之富过于江陵(张居正),非尽取之多也。苏、松财赋之地,易为经营,江楚旷莽之墟,止知积聚耳。”在南京,相较于顾氏前述正嘉年间南京的“醇厚”民风而言,这种变化尤其明显。就服饰而言,“近年以来,殊形诡制,日异月新”,顾氏直斥“使志五行者,而有徵于服妖也”。顾起元之斥为“服妖”,缘有对早先时代朴实风气的怀旧情结。明初,太祖立朝时曾以元代的“失政”为镜鉴,指出:
古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礼制,以定贵贱,明等威。是以汉高初兴,即有衣锦绣绮縠、操兵乘马之禁,历代皆然。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僭侈,闾里之民,服食居处与公卿无异,而奴仆贱隶往往肆侈于乡曲,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失政也。中书其以房舍服色等第,明立禁条,颁布中外,俾各有所守。
然而,太祖时期服舍之制的权威光泽,至晚明时已黯然失色。作为社会文化精英的士大夫们,竟然是礼制僭越的先行者。如张潮所叹“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虽逾制犯禁,不知忌也”。晚明时期的文化怀旧情结,已呈现新的剧变,它未能使复古意识走向顺流传承的方向,反而是变向另一个慕古好奇的极端。李乐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时人好古风气的虚伪:
今天下诸事慕古。衣尚唐段、宋锦。巾尚晋巾、唐巾、东坡巾。砚贵铜雀。墨贵李廷珪。字宗王羲之、褚遂良。画求赵子昂、黄大痴。独做人不思学古人,且莫说国初洪、永间,只嘉靖初年人也不追思仿效。间有一二欲行古人之道,人便指摘讥贬。此谓不知类也。
如李乐所言“独做人不思学古人”,危险的是,士风中已隐约出现了对儒家经典的漠视心态。如此景象,时人多有责备,如于慎行(1545—1607)直言:
先年士风淳雅,学务本根,文义源流皆出经典,是以粹然统一,可示章程也。近年以来,厌常喜新,慕奇好异,六经之训目为陈言,刊落芟荑,惟恐不力。“学务本根”,即谓士人对于儒家传统的守持和践行,以期达到“粹然统一”的境界,此“本根”则以朱熹对经典的诠释为答案,以此维持四民之常序。正如于氏所描述的,其时“厌常喜新,慕奇好异”蔚成风气,则有所因。如李乐指出:“今天下文士务怪逞奇,不如是不足以投时好而取青紫。”普通文人不惜故作怪奇,以此趋附达官贵人,进而博取有利的社会地位,由此亦可推知当时士大夫阶层多有慕奇好异之怪癖。
一成不变的文化模式,虽然可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社会意识形态的稳定和民众生存的顺从,但同时也是士风演进与革新的桎梏,钳制了文化新思维的诞生。以六经旨义为大众意识的教条,此时已被士人“目为陈言”,渐失其新意与吸引力;商业精神正以其强势,不断渗入到士人的行为与意识之中,影响并建构着时代的思想方式。在这激变的社会中,“厌常喜新,慕奇好异”的士风,亦正是生活方式和文化意识变革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