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见小时候
四月半的瑾和古镇,漫天的梨花下雪似的。
碧空之下翠绿之中,古香古色的宅院错落起伏,连绵成片。一旁的青石板路上,小桥流水边,早已悄无声息的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这里仍和十年前一样,美的一点也不真实。
任真刚从客栈办理了退房手续出来,身边没有行李,仅仅背了一只帆布挎包在身上。
三天前,爷爷突然去世。没有葬礼,没有宾客,只任真一个人抱着爷爷冰凉的身体痛哭了一场后,医院就直接帮着火化了。
爷爷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死后可以落叶归根,任真听话照做,火化完当天她就带着爷爷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回了瑾和,将爷爷葬在了父母的身边。
此时的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往后再悲伤也不至于比现在更悲伤,往后再痛苦也不至于比现在更痛苦。
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车票,任真无声叹了口气,时间还早,她打算另去一个地方,不奢求与谁再见面,只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也算了了这十年来的惦记。
去时,她刻意避开曾经家的方向一路埋头直走,不敢与身边的人有任何交集,生怕被认出,然后旧事重提,最终伤的还是自己的心。
古镇西南角,一处大宅子若隐若现的藏在林中。宅子建在湖中央,与路面靠一座很长的木桥相连,仿佛现实与梦境的跨越。
厚重高大的桃木门两侧,两只石狮端正威武,门头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金墨写着,悦欣园。
园子一圈高墙耸立,墙内碧瓦朱檐,廊腰缦回。高大的梧桐树成排落在墙边,偶尔伸出几支树桠,点缀着墙头。
悦欣园是京剧世家,古镇的老人都说,住在里面的江家人都是仙骨未脱的转世人。
眼看悦欣园就在眼前了,任真却突然放缓了脚步,捏着挎包带的手也逐渐收紧,内心挣扎着到底要不要走过去。
来之前,她就一再的警告的自己,绝不能出现在江家人面前,绝不能打扰到他们。
她不想去了,想立刻转身跑掉。
可强烈的孤独感却又告诉她,你必须去。
无奈之下,任真只能屈服于孤独感,步履沉重的超桥边走去。
站在桥边,任真远远望着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她曾无数次的进出过。那时的她甚至固执地认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除了家,便只有悦欣园。
“江河,我回来了。”
长长吐了口气,任真终于鼓起勇气迈上台阶走过长桥,来到悦欣园门口。
站定的那一瞬间,她听见的,应该是心碎的声音没错了。
门上那把已经落满灰尘的大锁,正向她说明一个残忍的事实,江家人已经搬走,且已经搬走很久。
顷刻间,任真的大脑一片空白,盯着门上的那把锁,迟迟没有动静。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眼前的意外情况。
瑾和难得艳阳高照,正是中午时分,太阳还是挺毒的,明晃晃的光照的人有些晕眩,一阵心慌伴随着胸闷的感觉袭来,任真只觉得两条腿软若无骨。
……
她赶紧找了处阴凉地坐下,靠着墙面整个人昏沉沉的。
任真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心里难过的要命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许是太多痛苦的事情纠缠在一起,她已经不知道先为哪件事情流眼泪好了。
疲惫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脆弱的灵魂,一双眼睛开始不听使唤的一睁一合,任真的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再之后,就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一年,任真还只是个五岁的黄毛小丫头,长了一张被老天爷眷顾的漂亮脸蛋,外加一副祖师爷赏饭吃的好嗓子。
漂亮的小脸蛋是爸妈给的礼物,好嗓子便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镇上有一间近百年历史的戏馆,流仙馆。
那个时候,只要太阳一落山,流仙馆便立刻热闹起来,不大的地方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尤其是到了夏天,半夜两三点关门都是常有的事。
戏馆里大部分去的,都是些老头子,不爱看电视,又无事可做,只能挤在这里,听听戏,喝喝茶,聊聊天。
任真的爷爷也不例外,每天一吃过晚饭,就必须得去流仙馆遛个弯。任真打小喜欢赖着爷爷,自然也屁颠屁颠的跟着一起去。
大人们的聊天任真基本不感兴趣,她唯独钟情于戏台子上的京剧表演。
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都没有她听的仔细。
流仙馆的老板人很和善,一看任真经常光顾,便专门为爷孙俩安排了一处靠着窗边的雅座。
一来,任真还太小,戏馆里的老人们大多抽烟,再加上迎来送往,怕伤着孩子。二来,那个位置相对安静些,任真可以专心听戏。
毕竟现在喜欢国粹的小孩子太罕见了。
一来二去的,任真慢慢的竟也能跟着台上的演员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唱上几句。
起初,爷爷并没有太在意她这方的天赋,只觉得是熟能生巧罢了。
直到某天,任真的伯乐突然上线。
流仙馆每年都会抽出一天时间闭馆举办京剧交流大会,请来的都是包括江家人在内的圈中名伶。大家坐在一起,品茶,叙旧,聊京剧。
当晚,他们还会在馆内举办一场小型的交流演出。
晚饭过后,爷爷并没有带着任真往留仙馆的位置走,而是去了隔壁街的李爷爷家里串门。
已经五岁的她,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好控制,刚进李爷爷家的门屁股都还没坐热,人就不见影了。
爷爷倒也放心她跑出去玩儿,反正跑哪都有熟人照看着。
任真一路小跑,去了流仙馆。
此时,里面正有人站在戏台上表演,门留着一个缝儿,任真也没多想,悄声无息地推开门小耗子一样溜去了自己的老位置坐下。
小孩?任真盯着台上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诧异,流仙馆开始雇佣童工了吗?
那男孩,正唱着《斩马谡》的选段,他演的正是马谡。
黑白相间的脸谱,加上一挂厚重的长须,再加上端正的身姿,浑厚的唱腔…看起来颇有气度,任真羡慕不已。
……
戏已经唱了三分之一,仍没有人察觉到角落里正猫着一只亢奋不已的小耗子。
小耗子越看越入神,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新人了,改日一定要把自己的私房钱拿来打赏才是。
她竟还稀里糊涂的,想着要打赏悦欣园的小少爷江河,殊不知,自己马上就要掉进尴尬的深坑了。
江河正唱道:“丞相兴兵谁不怕,章法公平果不差,今日一死别无挂,家中还有老白发~”
“好!!”老白发三个字刚出口,任真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边跳边叫好。
冷不丁冒出一声尖细的娃娃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齐刷刷转向了她这边。唯独台上江河,因为训练有素,不管台下是怎样的情况,他都会雷打不动的继续表演。
只是目光也在一瞬间顺着叫好声看了过去。
小女孩穿着一身烟粉色绣着梨花暗纹的盘扣纱衣,两只麻花辫松软的垂在胸前,屋内灯光柔和,照的她俊俏中又带着几分恬静。
此时,她正十分紧张的与周遭的陌生人交流着眼神。
流仙馆的老板一眼便认出她这个老熟人,赶紧起身压了压手示意没事,而后自己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老板仍很友善,拉着她坐到椅子上。
任真隐约觉着自己应该是闯祸了,埋着头小声回答:“爷爷今天去别的爷爷家串门了,我就…自己来了。”
说完,她急急看了老板一眼,又继续瞅着地面。
老板见她害怕,语气放的更柔缓了一些,摸摸她的脑袋:“没关系,那你乖乖坐在这里,只是,尽量保持安静知道吗?你看,今天来的,都是京剧圈内的长辈。”
任真小心翼翼的点点头:“好,我明白了。”顿了顿又指着台上的人怯怯问了句:“爷爷…那个小孩子是谁?”
毕竟还想着打赏人家。
老板看了眼戏台,回头解释:“那是悦欣园的小少爷,江河。”
“江河?”她惊讶的看向戏台。
“那你乖乖坐在这里看戏。”老板起身,冲着跑堂的伙计招手,随后指了指任真的桌子,意思拿点吃的喝的过来。
谢过老板后,任真又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戏台上。
江河?
就是镇上那些成天没事聚在一起聊八卦的女人们讲的,悦欣园独女江伊兰跟一个…有什么的夫生的私生子,江河。
此刻江河已经表演结束,鞠躬致谢后直起身正准备下台,视线恰好不偏不倚的落向任真。她跪坐在椅子上,两只小手托着下巴,脑袋略略歪向一侧,正盯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而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目光,那一刻,就好像是两个人正在对视一样。
台下,江河的姥爷江富国正与身旁流仙馆的老板低声交谈着,老板频频点头,时不时会朝任真那边看上一眼。
江河下场后,又一位京剧名伶登台,唱的是任真最喜欢的《贺后骂殿》,她醒了醒神,很快便把江河的事情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