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乾清宫檐角上的野猫在每一个夜晚仍然执着地嘶叫。关于紫禁城有鬼的传说变得势不可挡。夜晚时分，那些值更的小太监已经不敢出门，他们害怕黑夜，更害怕黑夜中白色的鬼魂，那些白色物体，会从廊柱、座椅、铜狮、水缸的背后，从内金水河弯曲的水面，甚至从宫殿广场上粗糙的石缝间钻出来，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所有目睹过它们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勾走了魂魄。他们甚至杯弓蛇影，害怕景山模糊不清的轮廓，害怕宫殿内长长的夹道、没有止境的琉璃宫门、环环相扣的宫殿内部接踵而至的拐角、深不见底的殿堂，以及重重的幕帘。总之，他们害怕黑夜中的一切事物，害怕宫殿在深紫色的天际线下勾勒出的那个巨大的影子，害怕走入影子的内部，因为那些巨大的黑影有着贪婪的腹和强健的胃，可以在瞬间把它们吞噬和消化掉，他们甚至害怕风，害怕声音，害怕空气。白天的紫禁城是王的天下，夜晚的紫禁城则是鬼的天下，那些形态各异的鬼与我分享着对宫殿的统治权，甚至，它们的权力比我更加强大，因为它们的势力已经开始向白天蔓延——在鲜花盛开的后宫院落、太监聚集的敬事房，甚至在大臣们上朝时走过的丹陛上，有关鬼的消息正在传播和扩散，它也因此显露出无孔不入的本性。

于是，与鬼对抗的各种方法被发明出来。鬼不怕刀、不怕枪、不怕火、不怕水，只怕光明，所以，经过一番实验和选择之后，一种用薄绢制造的明亮的灯笼，成为行之有效的武器。灯笼燃烧的是经过精心熬炼的桐油，不仅亮度高、燃烧时间久，而且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它提供了更大面积的光亮，像一把避雨的伞，为走夜路的太监和宫女们提供了一个不受黑暗侵袭的安全区域。所以，除了那些不期而至的白色鬼魂，人们会看到有一团团的火光在暗夜里一飘而过。

然而，即使这样的武器，也有它的弱点。它的光明是有限的，死角永远比光亮更大，它只能照到前路，而无法照到身后，况且，强烈的白光使黑暗变得更黑，除了眼前的一小片光明区域以外，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鬼魂仍然出其不意地出现，天亮的时候，人们会在广场粗糙不平的地面、宫殿冰凉的石阶或者废园里齐腰深的荒草间，看到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灯笼里的桐油已经燃尽，变得一团漆黑，弯弯曲曲的青烟，像最后一口呼吸，很快融化在空气中。

有人说，养心殿的窗外、储秀宫的门口，都出现过白色的魅影。说这话的人，在当天就毙了命。李连英把这一恐怖的消息禀报亲爸爸时，我就站立在一边。那时亲爸爸正在念经，佛珠在她的拇指和食指间一颗一颗地滑动，整个宫室都回旋着藏香的芬芳。我眼睛盯着那均匀滑动的数珠，一言不发。半晌，佛珠终于停止了在她手指间的游走。亲爸爸说：

“知道了。”

此后的宫殿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但它没有持续太久，它的平静被一连串的尸体打破了，宫殿里重新变得人人自危。惊恐的太监似乎不太在乎这种太平，有的悄悄溜出了宫殿，开始了他们的流亡生涯，销声匿迹，因为按照清律，太监私自出宫，皆为死罪。终于，那白色的身影，飘到我的寝宫。没有丝毫声息，它就穿过了黄琉璃贴砌的影壁，穿过庭院，出现在正堂里，一步一步，向我的龙榻逼近。

那团白色的影子就立在龙榻前。龙榻是空的，只有被衾，胡乱地团着。被窝里还遗留着皇帝的体温。

那团影子转身，像一阵风，从金砖的地面上一飘而过。经过镜子的时候，它停住了，向幽深的镜子内部张望。镜子里除了一片白雾，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它轻轻褪去了那层白衣，斑斓的龙袍显露出来。

镜子映照出我诡异的笑容。

这个鬼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如果说做鬼的对手劫数难逃，那么，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自己变成鬼。

我对自己的这一身份十分满意。

这是游戏。

却不完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