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玛原本希望一口气走到京城,但是他们进良乡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夜色中赶路更是危机四伏,阿玛思忖片刻,决定还是住在城内的官驿里面。
良乡官驿所在的地方叫燎石岗,这里毗京畿广阳城,扼南北交通要道,被称为“陆潞之喉”。官驿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抬头可看昊天塔,据说辽金交战的时候,宋将杨继业被潘仁美陷害,触碑身亡,遗体就被辽将韩延寿悬挂在昊天塔上,令百名士兵每天轮番向尸体射箭。元代关汉卿的杂剧《孟良盗骨》,把这段忠烈故事演绎得荡气回肠。
小型队伍就在官驿的第三进院落中悄悄住下。阿玛住正房,随从们分别住在两厢。
阿玛睡得很轻,塔角的风铃声,仿佛自言自语,传递着那具高悬在塔顶的宋代尸体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反反复复地,不断扰乱他的梦境,使他的梦断断续续,无法真正地合拢成完整的睡眠。窗外的风声,像清澈的水流,流来流去,有鸟叫声若隐若现,夹杂其中,令他觉得蹊跷——夜色中,鸟应当早已安眠,哪来的鸟声?他翻个身,觉得那只是虚幻中的声音,转眼之间,就被汹涌的困倦湮没了。
梦境里,他看见一片血光,一把雪亮的钢刀在他的梦里神出鬼没,最终向他的脖子飞来。他大叫一声,醒来,额角沁出许多汗珠。
天亮了,他穿好衣服,跨出门槛,发现官驿里一片静寂,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他的心头。在这个时候,官驿应该是忙碌的,厨房应该在准备炊饭,早行的客人,应该在准备上路,人声马声与各种器具之声,应该交织成一片,他的随从,也应该伺候他起床,而此时,整个官驿里却鸦雀无声。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发觉时候已经不早,太阳已爬得很高,像失血的脸,是苍白的一团。他叫了声:
“李四!”
没有回答。
“李四!”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中带着绝望。
依旧没人回答。
他走到厢房边上,手指捅破窗纸,向里面窥望。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令他毛骨悚然。
他的随从轿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每个人的脖子上,都齐刷刷地裂开着一条深深的刀口,像张开着红肿的嘴,欲言又止,满腔热血,正是从那里,找到了喷薄的出口,在压力的作用下,喷得很远,但是此刻,那些鲜血已经凝固,变成糊状,上面微微泛起一层白色的薄膜。有几只苍蝇,如同过节一般,在上面尽情飞舞。
阿玛立刻把头缩过来,仓皇向前院跑去。不出所料,前院的几名驿官,也都倒在血泊中。他不顾一切地向门口逃去,这时,门开了,一名刀客,站在他的面前。
他逆光站着,阿玛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李四!”
他叫道。
那人笑了,慢条斯理地踱到他的面前,说:
“你好,七王爷。”
阿玛仔细看看,发现这不是李四,只是他穿着李四的衣服,长相、身材都与李四极为相似。他恍然大悟——他,就是昨天的夜路上让他觉得异样的那个人。
“你是谁?”阿玛问。
“我是阿鲁特皇后身边一个无名的小太监,小刘子死得像蚂蚁一样无声无息,对于宫殿来说,他的死无关紧要,但他是我的弟兄,我们一起净身入宫的,如果我不为他申冤,就没人为他申冤。小刘子被杖毙那天,我就悄悄溜出了宫廷,出德胜门,从昌平到怀来,过居庸关,一头扎进塞外茫漠的草原,尾随崇绮崇大人一路北行,我看得见他们,但他们看不见我。后来,我看见一匹快马,在草原上向崇大人游动,我知道要出事,就拼命向前飞奔,果然,骑马人在接近崇大人的时候,亮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向崇大人的头颅削去,就在刀口即将抵达崇大人的头颅的时候,另一把钢刀横在了他的刀刃与那颗干瘪的头颅之间,我觉得虎口一阵发麻,他的刀却像一只鹰一样高高地飞向天空。我冲上去,我们扭打成一团,不到半个时辰,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了。在他死前,我问出了指使者的名字,你猜那个人是谁?就是您啊,我尊敬的王爷!”
阿玛疑惑地问:“那你的武艺?”
那个伪李四笑了,说:
“我们家族历代习武,个个身手不凡。”
阿玛苦笑着说:“我也是执行太后的旨意啊!”
伪李四说:“不仅如此,你还是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你和太后联手害死了阿鲁特皇后,你害怕来自他家族的报复,所以要趁着他们丢官卸职的时刻斩草除根。”
阿玛说:“遵从太后旨意也是死,不遵从太后旨意也是死,看来死对我来说,只是早晚的事。我贵为王爷,咸丰先皇帝的弟弟,当今皇上光绪的亲生父亲,身居高位,在偌大个宫廷,居然找不到生存之地,罢了,既然横竖是死,你干脆给我来个利索的吧!”
阿玛闭上了眼睛,引颈就戮。
他听见伪李四说:“好吧,我现在就成全你。皇后,小闫子给您报仇了!”
说罢,他手里的钢刀夹带着风声,直奔阿玛的咽喉。两人同时大喊一声,栽倒在地。
半晌,阿玛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死,而伪李四,却从左肩到右肋,被一刀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