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浪人往事
我可以很有把握、很确切地说，我这辈子，不对，这辈子和上辈子都没有喝过像今天这么多的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烦心事突然释放，还是因为刚刚才“又”一次体验了死亡，所以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活得格外珍惜。那些排成一桌的酒瓶在告诉我，从天而降的庆祝才刚刚开始。
再看老伯，他喝得比我更猛。
这些酒都像不要钱一般。
当然，他既已是“尊者”了，不用说，总会有人来替他埋单。
这也都还说得过去。
望向窗外，天还未透亮。迷蒙之中的微光，如宝石璀璨。
“枭……”
我看看老伯，他满脸慈爱。
这个老丈人总能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但我冥冥之中总在思索——他似乎有什么心里话还在藏着掖着，可能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你想不想……再听我……讲个故事？”
他已经醉了，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
为了不扫他的兴致，我并没有跟他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再说吧！”，我反倒是认真地听着。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只有在饮醉的状态下，才会提起勇气把一些憋在肚子里无处释放的压力给倾泻出来的。虽然老伯见多识广，但他终究是个凡人，是凡人，总避免不了需要理解和倾诉，纵使他平常多么隐忍……
“我听着呢。”
“哈哈哈哈！”他笑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啊……”他长叹了一口气，“是个不中用的糟老头！”
“您别这么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唔……”老伯摆了摆手，“这么说吧……我从来没有对我身边的人好过。”
他望向一旁皱了皱眉，半晌才用一种哀伤的腔调说道：“确切地说，是我从未把握住对身边的人好一点的机会！”
“我觉得老伯现在做得挺好的了。”
我试着安慰他，而他只是不住摇头。
“在地球上，我无儿无女。我从来没有机会去做一个好父亲。因此……我曾经打心眼里埋怨我那个不能生育却跟了我一辈子的老伴儿。噢！那个死缠烂打的老婆，那个骂不还口的老婆……那个……那个对我无微不至的老婆。”
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了。
“我平日里总对她骂骂咧咧的，年轻的时候甚至宁可出门做个浪子沾花惹草也不愿意在家里当个好丈夫多陪陪她。面对我的冷淡，她从来没有激烈的反应，只会一个人偷偷地躲起来哭。我们就这么病态地生活在一起，但却谁也没提过离婚。我不知道当时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这个混账东西难道是为了面子吗？还是觉得无偿地接受她的好让我感觉自己占到了便宜？就这样忽冷忽热地相处，一直到，她离世的那一天都还紧紧攥着我们的照片……噢，对了，那一天我竟然不在家……终于到了我孤独一人的时候，我才开始审判自己的过去。因为，那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原先可是我先和她私定终生的啊……到头来，那些誓言都是虚伪的，我终究没能履行婚礼上冠冕堂皇的话。无论贫穷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呵呵，我其实都只在考虑自己。但是那时啊……我发现在这个世上，能包容自己的人，已经没有了……”
“没事的，我想伯母的在天之灵已经听到您对她说的这些话了。其实你们一直都是相爱的吧？只是，人生在世难免都有迷茫，人不是时时刻刻都清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的，这我深有体会……”
老伯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凝望了我许久，然后长叹一口气。
“枭，这是我今天给你上的第一课。”
我看他，面容平静，丝毫没有刚刚发泄完痛苦的模样，倒像是在对我说教。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您一直待我很好，纵使我不是您亲生的，但我觉得您就像是我在这个星球上的父亲一般。”
他和蔼地笑了。
“兴许是地球上未遂的心愿，在这又一次的新生里便想着尽力地补回来吧？那你小子可不要嫌我啰嗦！为人处世之道，讲一辈子都不为过。希望我说的这些，都能够对你有所警醒。”
我也笑了。
“您说得对。更何况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为人处世又有不同。”
“讲到这儿，接着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二课。”老伯放下了酒瓶，正襟危坐。
“不知你能不能料想得到，在这里，我曾经是个有着工作的体面人？”
什么？
我来了兴致，原来老伯一开始并不是个糟人啊。那为何沦落得如此下场？
“您曾经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老伯微微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转嫁机构’的生育员。”
啊？！没想到啊！
见我一脸吃惊的表情，老伯自嘲地说道：“看吧，这个浪子在上一辈子没完成的事情，在这一辈子总算给他完成了！还是超额完成！”
我满是不可思议。
“哈哈哈哈哈！”老伯爽朗地笑了：“怎么？这份工作在你看来很丢脸吗？”
“不不不……”我连忙辩解道：“这份工作在这儿可是有够体面的啊！就是……”
“就是结果非常残忍。”
老伯干脆地说道。
“也违背我们地球人的人伦。”
我随声附和。
“嗯。”老伯点头，“而且破规矩一堆，违反任何一条，都会自砸饭碗……”
“所以，老伯是违反规定了？”
“对。”
“那……您这是想告诉我，做人应该踏踏实实，低调行事？”
老伯一听，瞪了我一眼。
“哎呀！你这个聪明的小伙子怎么开始犯糊涂了呢？！”
“啊？”
“‘机构里的其中一条规矩是，员工在任何时候都被禁止和自己所生育的后代见面！”老伯一着急，说话连气都不带喘的继续道：“一生都无法与自己的亲生骨肉相见，那是何等的悲哀！我什么都能遵守，唯独这一条，到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我也从不认为我能忍住！”
“于是您就被辞退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还不明白我在讲什么？到底工作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哦！”我恍然大悟，连忙补救道：“孩子孩子！您别恼我。我没当过爹，我哪懂这些呀？”
他看着我，失望地直摇头。
良久才补上一句：“你要记住了！”
“嗯。”
“那是千金也换不来的！那是我宁可流落街头，沦落为糟人，也不愿意错失的机会！我为此甚至筹划了一周，最后鼓起勇气，打晕了看守，砸坏了设备，一路躲避着疯狂的追赶，直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一眼，这一眼让我无怨无悔！因为我证实了，我已经是个父亲了，无论往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相见，我都会永远记挂！因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是她的父亲！永远都是！”
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
我们所说的亚基里语在读音上好比英文——对“她”与“他”有着明确的区分。
所以，还嫌这不够一般。
老伯又用一种饱含爱意的腔调轻声叹了句：“是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