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簇红影,解连环
锦笙大半年前离开中国时,年过古稀的林老太爷尚精神矍铄,这次卧病于床,鹤发鸡皮的模样,倒有了八九十岁命不久矣的病危态。
屋子里探病者来来往往,子孙女眷又轮流伺候,杂乱香味便凝在一室。今日春风和煦,林老夫人就命丫鬟们打开了窗子通风。漫天日光由半丈高的窗子溜进来,也只余了浅浅金辉。林老太爷病态的面容,在一片金辉照耀中更显昏黄枯槁。他握住锦笙的手,念叨着:“切记,切记!我耆德堂林记不可卖东洋丝绸!”
这番话,他对林家每个子孙都已念叨过一遍,可其余子孙不是低头不语,便是摇首叹息。三十多年前的世道,已是国力衰微,连太后、皇帝、王公大臣都要受洋人欺辱,何况是百姓。
如今各方军阀势力割据,国家四分五裂,百姓更加无可依附。若实力雄厚的皞系军阀当真与日本人沆瀣一气,世代经商的林家怎抵得过这些拿枪杆子的人。
为着麒麟传闻,林老太爷与林老夫人偏疼锦笙,锦笙这个假孙子对二老亦有愧。当看到爷爷如斯模样,还费力叮咛她时,她心里愧疚泛滥,遂握紧了爷爷的手,坚定回道:“爷爷放心,五孙儿锦笙绝不让耆德堂林记卖东洋丝绸!”
林老太爷浑浊双眼微闪着希冀,刹那间却又流下两行泪,喃声道:“好孙儿,不枉爷爷疼你一场!当年我已那般对不起她,时至今日,若再对不起她,我……我死后有何颜面见她。好孙儿,待你成亲后,就能懂爷爷心中之痛了!”
锦笙知晓,爷爷口中的她必是被日本浪人玷污的三奶奶。因爷爷提起了成亲之事,她的心蓦然收紧半分,儿女情长牵牵绕绕入她心扉,她悄声问自己:此一生,会有机会和某个男子相伴到白首吗?就像爷爷奶奶,少年携手成夫妻,老来相伴有所依。
她不由得看向了在一旁尽心伺候着的奶奶,纵使留着年轻时的美人轮廓,但如今美人迟暮,半头华发,肌肤边边角角也层层叠叠了不少褶子。有褶皱掩饰,锦笙看不清楚奶奶的细微神情,只见奶奶小心翼翼为爷爷擦拭泪水,擦拭爷爷为别的女人落下的泪水。
锦笙不知奶奶是否心痛,许多年了,枕边人心心念念的只是一个早逝的姨太太,对她没有半点喜爱姿态,只为着正妻地位,与她相敬如宾地对待着。
锦笙出国前,爷爷和奶奶已在为她张罗妻子人选,本已选定了几个,让她挑选,因林肇聪走得急,成亲一事便耽搁下来。爷爷奶奶甚为疼爱她,非要亲眼看着她完婚才安心。娶妻一事,她推托不掉,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锦衣玉食待她妻子。那她将来的妻子,命运不是更加悲惨吗?她已是如此混沌难脱身,却还要害别的女子入火坑。
从寿延斋正房出来,林肇聪把一众成年男子又唤到了议事厅里议事。虽说议事,可坐定后,林肇聪兄弟三人,锦笙与大哥林清慕、三哥林清嘉皆愁眉不展,端着仆役奉上来的茶各有心思。
锦笙端着盖碗,心绪紊乱,看向茶叶的眼神也迷蒙着。她体寒,红茶温补,日常饮茶多为红茶。仆役们记得她的喜好,今日所泡也是林老太爷的珍藏,有红茶皇后之称的“群芳最”。她望着那深棕色的“群芳最”,把水也浸染成了微红色,映着旁边高几上的红纱灯罩子,再折射了玻璃窗子透进的碎金光,茶杯深深,暗红光影簇簇。
三哥成亲时,她因好奇,也跟着三哥朋友去闹洞房。虚渺记忆中,灯光下的新房,隐约也是暗红光影簇簇。那时浑然不觉,只觉喧闹一堂,映红了大家的笑脸,她也跟着乐呵。可此刻,她仔细瞧着深茶盏里的簇簇红影,心里皆是对成亲的恐惧排斥。
林清嘉耐不住沉寂,最先开口,转过脸问锦笙:“老五,你有何法子不卖东洋丝绸?”
锦笙被成亲困扰,心里焦灼不定,便有些口干舌燥,偏偏那茶又是滚烫开水沏的。她一向与林清嘉斗惯了,不遵兄友弟恭那些虚礼,听他问完也只顾吹气,待喝了一口茶水抬首,一厅子的人都在望着她。她只好放下茶盖,觑着眼一笑:“我就是想宽爷爷的心,让他老人家好好养病,还没想出法子。”
林清嘉一副“我已猜到如此”的模样冷哼一声,林肇泰顺势埋怨林肇聪道:“大哥,你也该管管锦笙了,这什么关头了,他还敢逞强胡闹。东洋丝绸一事,既是你们大房在父亲跟前夸下海口,就交给你们大房解决,我们二房可是不管了。”
林肇聪微怒着看了锦笙一眼,又对林肇泰道:“二弟,他少不更事,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法子都是慢慢想的,你先别着急,咱们一块想。”林肇泰道:“不着急?再不着急,日本人的货都运来了!当年被日本人害死的可是我娘!如今,是你们大房跟父亲保证的,若是做不到,父亲一旦被气出个好歹,就全是你们大房害的!我看你们大房跟林家宗族如何交代!”
锦笙闻言,心中再无那些儿女情长,放下盖碗冷笑道:“二叔,爷爷还没怎么着呢,您就开始推卸责任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闹分家了?我看,干脆今日先把家分了得了!省得到时又要说我们大房欺负你们二房,拿了大头!”
林肇泰气得伸手指向锦笙,林肇聪急声呵斥道:“锦笙,不可胡说!”林清慕一向看不惯父亲的为人行事,可又无法抱有微词,遂甚少参与商议家事,站起来道:“大伯,父亲,三叔,学校还有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着看林肇泰一眼,又补充道,“不管你们商议出什么法子,我只支持大伯和老五允准的法子。”
林肇泰闻言,本指向锦笙的手又指向了林清慕,气到声音发颤:“你个兔崽子,你到底是谁的种?”林清慕并不理会他,得了林肇聪的首肯就转身离开。
锦笙也心烦气躁,遂说道:“父亲,都聚在一起,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也想不出什么来。我等会儿去找卢柏凌打探一下情况,若总理府只是碍着与日本人的外交做做样子,咱们也不必如此担忧。”
林肇德摇头道:“锦笙,我觉得这次并非是做做样子,渡边次郎的气焰不同于往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去找了启泉,他只提点我,不可为了旧怨,再结下新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再细问,他却不肯多言一字。”
林肇德提及的启泉是江北内阁新任的外交部总长陆良佐,与林家关系匪浅,陆良佐既提点,又不言明,那便是牵扯了皞系与日本政府的机密。锦笙从卢柏凌那里听说过,皞系军阀里有几个政要是亲日派。可纵是如此,以往渡边次郎通过日本驻华公使馆求助于皞系,卢兆祥也只做做场面功夫,从不威逼林家。
锦笙把玩着手上的汝窑盖碗,凝神想着会是何等机密能牵扯到丝绸生意。林肇聪只略思忖片刻,便点通了锦笙的困惑:“连启泉都如此说,看来是皞系和日本政府那边做了什么交易,燕平日本商会想让林家代卖东洋丝绸,才趁机借助了日本政府的力量找上皞系。皞系为了自身利益,方不得不给日本人面子。如今的世道瞬息万变,首任大总统一故去,换了新总统,江北内阁又都把持在卢兆祥手里。咱们若不给总理府和皞系面子,皞系一旦跟林家翻脸,林家生意要继续在江北经营下去,便会举步维艰!”
林清嘉以为自己想了个好法子,得意扬扬道:“要我说,咱耆德堂林记也有外国丝绸,又不差日本这一国。卖就卖呗!咱就把那东洋丝绸摆到货架子上,别让伙计卖,到了日期卖不出去,再给它退喽!瞧瞧你们,个个如临大敌似的,至于吗!”
他说毕,厅里的人皆冷眼瞧着他,林肇泰更叱道:“小兔崽子!你还有没有良心!那东洋丝绸绝不能摆上我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日本人害死的可是你亲奶奶!我娘!若她老人家还活着,你至于这么不招你爷爷待见吗!你爷爷库房里那点子好东西,全被别人搜罗走了!”
锦笙、林肇德、林肇聪皆微微摇头,端起各自盖碗低下头去品茶,品的却是林肇泰父子间的争执。
林清嘉嘟囔道:“不想卖东洋丝绸,可又推托不了,你们别忘了还有一档子麻烦事!方少尘带着安系太子爷来退亲,那穆峻潭将来可是要接任五省联军总司令的人,咱若是不退亲,就是得罪了安系。这边再不卖东洋丝绸,就是得罪了江北内阁和皞系。若我林家把皞系和安系一起得罪了,这些个军阀一天到晚抢军饷、抢地盘都抢红了眼,若不顾大总统昔日情分,当真对咱林家犯起浑来,咱们只有等死的份。要我说,干脆就同意跟方少尘退亲,还少得罪一方,躲的时候,还能躲到穆大帅的地盘去。”
“方少尘是何时来登门退亲?渡边次郎和徐之卿又是何时登的门?”
锦笙就坐在林清嘉下首,她为了压住自己的雌音,晨间常常会吊嗓子。此刻猛地高声发问,把林清嘉骇了一跳,拍着胸口埋怨她,“老五,你冷不丁地号什么!”
“说!我问你话呢!”锦笙目光凌厉地看着林清嘉,他一怯,眯眼回想片刻,正欲摇头之际,林肇德道:“渡边次郎和徐之卿是五日前来的,方少尘和穆峻潭是三日前来的。”
林肇聪拿掉嘴上烟斗,问锦笙:“你觉得他们之间有联系?”锦笙蹙眉凝想片刻,摇头歉意道:“只是觉得有些凑巧,我想不到他们之间有何联系。”
林肇聪眼见今日商议不出什么,遂让大家各自散去。
锦笙的居所不在林宅,另有别院,她学着读书人的雅致,给自己的别院取名一水间。从林宅到一水间,须得个把钟头的汽车路程,远远躲开了林家众人。
林老太爷本不准儿孙在外另立别院,林肇聪一辈兄弟三人皆纳了妾,也都没人在外另立别院,锦笙的三个堂兄也无人敢在外立别院。
若大家长久共居一个宅门,林肇聪恐林家人会发现锦笙的身份秘密,便买通了燕平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准算”。“算准算”到林宅游说林老太爷,说林五少乃麒麟附体,是麒麟瑞兽在凡间修行的宿主。林宅人多嘈杂,凡气过重,会破坏锦笙体内的麒麟修行,麒麟发怒,锦笙便有英年早逝之险。若想长命百岁,须得另立别院,且别院要立在青山对面,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方增益祥瑞,可保家宅兴旺世代不竭,子嗣福泽万古长青。
那“算准算”说得玄乎其玄,林老太爷并不太相信,但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允准锦笙另立别院,不在老宅居住。
今日刚回燕平城,锦笙本应去给赵丹蔻和嫡母请安,可赵丹蔻每每见到她,总要呜咽啜泣许久。林肇聪耐不住烦躁就会对赵丹蔻呵斥责骂,锦笙虽不满,身为“儿子”却无法斥责父亲的行为举止。久而久之,为着母亲少受责骂,她并不常去麒麟堂。纵使来,也是趁林肇聪不在府邸时。
从寿延斋出来,锦笙顾忌林肇聪在府邸,又值阖府上下烦闷之际,便打消了去麒麟堂的念头,转由苏叶把礼物送去了麒麟堂,自己直接回一水间。路过花园时,云笙在后面喊住了她:“五哥!”
锦笙转过身子,瞧见云笙从鹅卵石小道那头颤颤巍巍地走来,三寸金莲在湖绿百褶裙摆下时隐时现。云笙被买来时,枯黄瘦小,她本是八岁,听得苏武是买六岁女孩,她生父就谎称她六岁了。苏武瞧着模样像是五六岁,也就买了她回来。但她骨骼硬朗,裹小脚已不似五六岁孩童那般容易。
赵妈一双老手,曾裹出许多令封建迂腐男子为之倾倒的小金莲,裹脚手法娴熟,也极为苛刻严厉,硬是给云笙裹出了三寸金莲。云笙受了一番去鬼门关的苦楚不说,也伤及了骨头。素日里就算走在平地上,若走得稍快,三寸金莲不稳,也总是颤颤巍巍的。
锦笙见过婀娜多姿的各式女子,瞧见云笙,总觉得她走路的模样不雅致。那风一扑就能倒地的孱弱模样,又很惹人疼惜。锦笙眸子泛酸,紧着往回走了几步,迎住云笙:“怎么了?”
云笙被告知是冒充了死去的六小姐,与林宅里的人接触,向来怯怯懦懦,连丫鬟老妈子都不敢随意使唤。锦笙不常回林宅,回来也甚少去麒麟堂。云笙从丫鬟处听闻锦笙是祖宗脾气,纵使锦笙从未对她发过脾气,又是除赵丹蔻外待她最好的人,她也仍畏惧锦笙。
云笙不敢同锦笙对看,低下头,声音如蚕丝细雨落在湖面,轻不可闻:“五哥,你与方家少爷相熟,方家少爷是真的要退亲吗?”
锦笙略一怔,瞧见云笙耳朵泛红,笑着安慰她:“退就退呗,咱林家的六小姐还愁嫁吗?五哥再给你找一门好亲事。燕平七少里还有三个没成亲呢!五哥给你挑一个最好的!陆军次长家的三少爷如何?”
云笙双手攥紧上衣下摆的滚边,金线勒紧陷入指腹,她心里忐忑着鼓足勇气望向锦笙,锦笙是一贯的笑意疏离,那疏离让她略迟疑片刻,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五哥,我想见一见方家少爷。”她从大嫂秦依斐那里听来了一些新式女子应当有的思想,其余小事也就算了,婚姻大事还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一番。
她知晓,若不吭声,在这深宅大院里,纵是她被退亲,再跟另外的男子订婚,林家长辈都不会过问她,他们只需要她遵从而已。
闻言,锦笙眉头蹙紧,若云笙和方少尘的婚退不了,两家是姻亲,她仍是无法打霓裳锦的主意,遂语气里带了不悦:“你见方少尘做什么?他几次三番要求退亲,你还主动跑去见他,是当真要丢尽咱林家的脸面吗!你是林家长房的六小姐,怎越发不懂得金贵矜持!你私下见方少尘置大房颜面于何处?奶奶不是派了嬷嬷教习你规矩吗?她就是如此教你的?看来,她倒要先受一番调教才能教习你!”
锦笙不过是寻常声调,远不及呵斥仆役的一半,仍是吓到了诚惶诚恐的云笙。云笙深深地低下头,望着墨绿青灰夹杂的鹅卵石。那般深的颜色,直深到她眸子里,把她一颗想追寻自由的心也蒙住了。
在锦笙发问见方少尘做什么时,云笙想回答说:方少爷是受新式教育的,肯定讲究自由恋爱,不愿娶她,或许是因二人不相识,也不了解她。
待锦笙字词越发重,云笙又自己嘲讽自己:方家少爷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纵是见了她,就会愿意娶她了吗?不过是欺骗完自己,再把自己送去给别人嘲笑戏谑罢了,得不偿失,反而会丢了林家六小姐应有的矜持高贵。
云笙连忙万福着身子向锦笙认错:“五哥别生气,是我糊涂了,求五哥莫要迁怒他人。五哥慢走,我回麒麟堂了。”
锦笙亦觉方才言语间说得重了,柔和下音色道:“去吧!”
离去时,云笙背影依旧是颤巍巍的。锦笙突然想到,两年前,云笙曾无比羞涩地问她要方少尘的相片,她问方少尘要了几张给过云笙。那方少尘连照相都笑意温煦,灿若日月。她猜测,云笙极有可能是只看相片,就喜欢上了方少尘。
鹅卵石小道两侧是花篱样式的栀子花花丛,花大雪白,栀子花香本就馥郁,经风一吹,那香味萦绕在锦笙鼻息间不散。锦笙不由得想起了杨灵均,杨灵均最喜栀子花。她十六岁时,有次曾命仆役买了燕平城所有栀子花,搬运到万梨园。她和杜衡、苏叶坐在二楼的雕花木栏杆子上朝戏台丢栀子花,就为了杨灵均能多看她一眼。
杨灵均台风很稳,任凭她不厌其烦地一朵朵栀子花朝下丢,也稳着唱腔和步伐,一眼都不看她。最后,栀子花层层叠叠在戏台子上铺了好几层,杨灵均每一步都得踏在栀子花上。她那般欺凌戏子的行为成了燕平城街头巷尾的谈资,她亦被父亲拿马鞭狠狠抽打了一顿,命令她不许再到万梨园去。
可她闲下来,仍是寻到机会就偷溜去,只为了多看杨灵均几眼。她最初是想和杨灵均做普通朋友的,可杨灵均太过清高倨傲,从不和富家子弟交友,对她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她生气,又不知该如何,就想了那个法子,却彻底惹怒了杨灵均。她一直开不了口和杨灵均解释,她本意并非要欺辱他,却越弄越糟。
在外人眼中她是个男子,杨灵均又不愿和她做朋友,她只有欺辱杨灵均,才能接近他。直到杨灵均对她,连寻常的客气都没了,她在他眼中只能看到厌恶。
倏忽间,锦笙感同身受,知晓了云笙心意,不过是想寻找各种机会,离心中那个人近一些,再近一些。尚有微弱希冀,都想要去尝试。如此一想,锦笙竟觉得自己比云笙要幸运得多,云笙只是代她承受了这一切。
一水间是独院式洋楼,临近护城河,周围有葱郁的枫树林和草坪,院子里有两幢中西合璧的红砖白粉墙洋楼,一层半的东楼是闲杂仆役住所连带着车库,两层半的西楼是锦笙及近身仆役的住所。
锦笙从爷爷奶奶那里讨要了不少银钱和价值不菲的物什摆件来装潢自己的别院,故一水间虽名字雅致,内里却极尽奢华,引得林清嘉跳脚不满许久。
锦笙所居的西楼,在二楼杂物室的隔壁有一间小屋子,名为金蚕室,养着锦笙的宠物蚕宝宝。
春蚕到死丝方尽,蚕的寿命极其短暂。待蚕宝宝吐丝结茧后,仆役就会再养育新的蚕宝宝。别院里总存着足够多的蚕种和桑叶,也能养育出足够陪伴锦笙的蚕宝宝,她还给那些蚕宝宝精挑细选了个“奶娘”,又给那丫鬟改名为金蝉。
锦笙心情不好或有问题想不明白时,总爱到金蚕室,有幼小仍在贪食桑叶的蚕宝宝发出啃噬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有在吐丝结茧的蚕宝宝,那声音便是微弱不可闻了。
锦笙与蚕宝宝的缘分始于六岁那年,初顶替哥哥时,林肇聪曾带她去过林家蚕园,带她去看了柞蚕,又令工人寻来了桑蚕,指着那些通体白色或白里微泛浅灰色且正在蠕动的蚕宝宝,告诉她:“这是柞蚕,这是桑蚕。咱们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所卖的丝绸和秀林丝织厂所织的丝绸,就是由它们吐丝结茧,咱们再缫成丝后才能织成。记住,丝绸所有的制作工序,都是由这些蚕吐丝结茧而始的。好儿子,你更要记住:且不管洋人的机器如何先进,中国都是桑蚕丝织业的发祥地,中国人都是丝绸的祖先。面对那些洋商,咱们不可盲目骄纵,亦无须妄自菲薄。”
林肇聪的教导过于急切,六岁的锦笙无法全然理解他的后半段话,只满面好奇地盯着那即将被放养在树上的柞蚕,又看看工人所托箩筐里的桑蚕,亦无法理解那些绚丽柔软的丝绸和这些丑丑的虫子有何关联。
直到今时今日,锦笙仍觉神奇,丝绸所有的工序,竟是由蚕吐丝结茧开始的,而老祖先竟连这等奇异事都能发现。因此,但凡心绪郁结或遇到难题,她总喜待在金蚕室。
老祖先能想到把虫子由一道又一道工序转变成柔软丝滑、绚丽多彩的丝绸,她遇到的这些难事又算得了什么,总能想出法子来。
锦笙拿着桑叶喂幼小肥圆的蚕宝宝,不时用桑叶搔搔它们圆滚的身体,它们受惊不食,她对蚕宝宝的情感向来与对丝绸的情感同样深厚,心里不禁泛起无限爱怜。
锦笙由金蚕室出来时,金蝉、赤芍、杜衡和苏叶正忧心忡忡地守在外面,见她神色已恢复如常,忙松了一口气。杜衡道:“我的小爷哟,您回来后,午饭、晚饭都不用,在里面都待三个多时辰了。再不出来,那些臭虫子都得被撑死了。”
锦笙接过赤芍递来的揩手帕子,微眯了眼看杜衡,他忙改口道:“小少爷们都快被撑死了。不,五少亲自喂它们,它们是荣幸得快晕过去了。”又嘀咕着说,“它们也不用喂呀,直接把足够的桑叶扔进去不就得了,至于待那么久吗!若是饿坏您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瞧着杜衡虎头虎脑的模样,锦笙唇角微露一丝笑意,旋即躲开他,下到一楼会客厅,打电话到总机,又让总机转到了六国饭店找方家少爷。
听得锦笙邀自己去逛公园,方少尘霎时哭笑不得,再次跟她确认道:“锦笙,你确定咱们两个大男人去逛公园?就咱俩?”
锦笙也觉得别扭至极,踢着绣墩,挠着耳后根:“对,后天下午,就咱俩,你可别带女子朋友。”怕他会同穆峻潭一起,又嘱咐道,“也别与穆少帅同来,就咱俩,我有要紧事告知你。”方少尘颔首,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穆峻潭道:“好,我不与穆少帅同去!”
穆峻潭正在看林清慕送过来的文件内容,听得方少尘提及自己,撩起眼皮朝他望一眼,待他挂了电话,问:“什么事?还特意避开我?”
方少尘困惑地耸了耸肩膀,林清慕猜测说:“许是和我六妹有关!”
方少尘想到锦笙在有朋阁说的话,明明是赞同他退亲的,猜想着不是为六小姐,可又猜不到锦笙约他去公园是为何,便道:“后日就知锦笙是何意了,咱们时间不多,先谈正事吧。”
穆峻潭把纸张扔在金漆几案上,眉心轻蹙:“这些文件不够揭发皞系跟日本秘密借款一事,林大少爷,我听闻你五弟与卢柏凌私交甚好,不知他会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帮咱们?”
林清慕果断否决道:“不可!此事万不能把我五弟牵扯进来!我五弟打小就没进过学堂,一直是我大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学的都是生意经和如何扩大林家家业,老五的家族观念很深。这件事一旦见报,卢兆祥抽丝剥茧,就能找到我头上。老五若知道我参与其中,为了林家利益,他非但不会帮忙,反而会给咱们捣乱!并且,他与卢柏凌关系太好,说不准会倒过去帮皞系。”
方少尘点头附和:“锦笙本性虽不坏,可他学的东西,一多半都是在政商酒桌上学来的。他天生有股机灵劲儿,一点就通,惯会学以致用,那点子算计人的本领,让你防不胜防。为防万一,这事万万不可让他知道了!他当真会算计咱们的!”穆峻潭瞟了他二人一眼,“你俩是不是都被他算计过?”
瞧见穆峻潭幸灾乐祸的模样,方少尘道:“你惹了他的白蝴蝶,给他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还是小心点好,他可不是吃闷亏的主!”
一水间这边,待锦笙挂了电话,赤芍呈上一个黑木匣子:“五少,这是老宅那边送来的。来人说是三少爷让他送的,可三少爷却带话,说这是穆少帅送给您戴的。”
锦笙微蹙眉,并不接,就着赤芍的手去掀黑木匣子上的黄铜纽扣锁,掀了一半,看清里面是何物,就气吼吼地合上了。
一年前,林清嘉捧红的一个花旦背着他和旁人相好,锦笙令人缝制了一顶绿呢绒盆式帽送给林清嘉。黑木匣子里,是林清嘉送还给锦笙的绿帽子。
次日上午,锦笙在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总店门口碰上了路过的林清嘉,林清嘉在外玩乐一夜正要找个安静地方歇息,见到锦笙,便让黄包车夫停下,扔给车夫一块大洋,转过身笑锦笙:“老五,一大早的,你头顶一片碧绿天,滋味如何?”
锦笙旁边是总店周掌柜,他朝天望一眼,以为林清嘉是潇洒一夜晕乎了,便提醒道:“三少爷,今儿可是阴天。”林清嘉笑得更甚了,“五少爷的天儿是绿的,五少爷的天儿是绿的。”
周掌柜当了数十年的柜头,伺候过成千上万的客人,脑子甚是活泛,顷刻明白过来,林清嘉是在跟锦笙打趣穆峻潭夜宿白公馆一事,遂不再言语。
锦笙本就有事要寻林清嘉,可今早去林宅请安并未看到他,正发愁无处寻他,他就自己个儿撞上门来。索性并不理会他,清冷着眉眼对周掌柜道:“老周,别理他,咱们走!忙正事!”
林清嘉见锦笙带着周掌柜朝对过的茶馆走,后面还跟着两个伙计把绸、缎、绢、纱、绉、葛、呢各抱了一匹,因好奇锦笙是忙什么正事,便跟了过去。早有两个伙计应锦笙吩咐去买了日本的绸、缎、绢、纱、绉、葛、呢,抱到茶馆雅间候着。
锦笙和周掌柜对比着那些绸、缎、绢、纱、绉、葛、呢,虽相互间不言语,可对视之间,心中都有了大致判断。
末了,周掌柜喟叹道:“五少,这机器织出的东洋丝绸的确不错,柔软丝滑,色泽鲜丽不杂,颜色多,花样也多。你看这东洋纱,细看时纱孔整齐清晰,稍微隔远一点,就又瞧不见,有那么点子若隐若现的韵味。东洋葛也不错,凸条整齐不乱。”
他放下手上的东洋葛,又叹息一声,碎碎念叨着:“若非有那么档子事,咱耆德堂林记进了这东洋丝绸,能让它占了江北十二省的多半个市场。燕平日本商会非要逼着咱耆德堂林记卖东洋丝绸,怕是也知道这一点!我听说,这东洋丝绸出口英美法等国的数量已超过咱中国的出口数量。唉,丝绸本是我中国技艺,这真是教会徒弟,要饿死师傅了。”
锦笙仔细琢磨着东洋丝绸,顾不上搭腔,林清嘉咬着茶壶嘴,含混不清道:“哎,我说老周,你他娘的是东洋人吗?可着劲地夸东洋货。”他信手一抓,抓了东洋绸和东洋葛,举到周掌柜眼睛跟前:“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我瞧着,这和咱耆德堂林记卖的丝绸没啥区别,不就是花色多了一些嘛!回头咱们丝织厂也多进口些染料,染一染不就行了。让管绘图的师傅,也多设计些花样,南地市场咱耆德堂林记管不着,可着江北十二省挤对死这东洋丝绸!”说完气呼呼地随手一丢,便又拿起茶壶灌茶,瞧见锦笙望了自己一眼,方觉自己是玩乐一夜糊涂了,何以气血冲头,说出这样的话。
周掌柜神色略带凝重,摇头反驳林清嘉说:“三少爷,质量上是差别不大。可人家这是电力织机大量生产的,那电机器一开,哗啦啦的,一天能比手拉机多织一倍都多。况且,丝绸是日本的功勋产业,由政府扶持,纳税低,人工用料成本低,卖低价也能获益。咱自产自销的柞丝绸敢降价,可桑丝绸咱敢吗?而且,东洋丝绸有些花样图案,咱的手拉机根本就织不出来。就色泽而言,纵使染料一样,有时候两家厂子能染出两样色儿来,颜色还不一定牢固。您去年不也买了那德国染料吗?染出来的绸子是挺鲜亮,可那一批货咱卖出去,好些个客人洗了两次就褪色儿了,还赔了不少钱,差点砸了咱秀林丝织厂的招牌。”
林清嘉被周掌柜一通话反驳得面红耳赤,把那巴掌大的紫砂壶猛地拍在桌子上,碎壶碴子扎得手心一疼,愈加脸红脖子粗,正欲和周掌柜争辩,锦笙问周掌柜道:“老周,如果是方家丝绸与这东洋丝绸相比,是不是一看一摸就能见高低?”
周掌柜颔首:“必然!”林清嘉见周掌柜如此迅速果断的回答,也忘了发火,红着脸,梗着脖子脱口问道:“为何?”
周掌柜道:“霓裳锦本不是方家独有,明清两朝,柳苏城、京陵城多是织霓裳锦的民间织造坊。可后来,皇宫里派发下霓裳锦任务,织造局首选的民间织户便是方家。方家一脉,已有三百多年的织锦、织罗技艺了。皇家贡品无须考虑销量,只要提着脑袋心无杂念地按时按量完工。给皇家干活,分毫差池就得丢脑袋,工艺上必是精益求精之后再力求革新除弊,渐次地,就算不为皇家命令,此等苛求工艺质量的匠人精神也传承下来了。方家霓裳锦织造坊里都是世代相传的织锦、织罗匠人,远不是咱们这些丝织厂随意招聘的大批工人所能相比的。”
周掌柜看不惯洋货冲击国货,本就存了愤懑,一提起霓裳锦,腹中话语更有连绵不断之势。
锦笙虽张了口,却不忍打断他,只得和林清嘉对看一眼,任由他继续说下去。“别的不说,咱就单挑染色而言,那方家的染色技艺实乃一绝,霓裳锦丝线配色多达数十种,皆是方家自配植物染料,光是一个青色,由浅至深,就能分出许多色样层次来,同色叠列,就如同作画晕染。而且,方家很注重改良蚕种,那织就蝶翼纱的生丝,极细极轻,织出的蝶翼纱又暗藏提花,迎风一吹,飘飘忽忽,花纹若隐若现,薄而不透,这东洋纱难以望其项背。”
他说毕连连摇头叹息:“只可惜了,只可惜了!那方家独门瑰宝曲径罗已失传,不知霓裳锦会不会失传。洋货大量涌入冲击市场,咱秀林丝织厂也没倒闭呀,还卖出了国门。织造局取缔后,仅存的那几家霓裳锦织造坊,管理者顽固不化,不寻自身原因,只一味抱怨洋货冲击,抱怨皇朝末路内务府不派遣订单,原料不足无法生产,从未想过要让霓裳锦融于市场。最后,霓裳锦织造坊只剩了方家一家,那方家少爷又无心当个织锦匠人,方老太爷亦不把技艺传授给外人。若方少尘肯撑起方家家业,力求变新改良,霓裳锦也不至于败落到于丝绸行业无关紧要的地步!”
锦笙知晓周掌柜对丝绸感情笃厚,如今年纪一大,少不得爱发感慨啰唆,恐他无边无际地说下去,连忙打断他:“老周,若是拿方家丝绸和东洋丝绸比,方家能稳赢吗?”
周掌柜一副我拿性命担保的模样:“稳赢!”可又随即摇头,“也不一定,方家丝绸是木织机和手拉机织的,本身产量小,加之原料上等、苛求工艺质量,故而成本高,售价也高。许多日本丝织厂已转换为电力织机,能大量生产,加之纳税低、成本低,与方家丝绸相比售价也低。若把市场各方面因素都考虑到,方家不一定能比得过东洋丝绸。”
林清嘉思忖片刻,眼睛一亮,问锦笙:“老五,你是不是想出法子来了?”锦笙摇头:“没,我就是想了解了解这东洋丝绸。”旋即又看向微显困倦的林清嘉道,“三哥,渡边次郎把爷爷气病了,我有个法子可以气气那渡边次郎,不过得需要你的帮忙。”顿时,林清嘉的困倦消了一半:“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