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淮南子》篇章间的结构关系
一、从普通理论到治国理论——《精神训》《本经训》之间的演进关系
《精神训》紧跟其后,高诱注:“精者,人之气;神者,人之守也。本其原,说其意,故曰精神。”
《要略》称:
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晓寤其形骸九窍,取象于天,合同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昼宵寒暑并明,审死生之分,别同异之迹,节动静之机,以反其性命之宗。所以使人爱养其精神,抚静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坚守虚无之宅者也。
正如以上所言,本篇主题是本原人之所生,探讨人之精神的本原、特征,立足大道,最终达到“使人爱养其精神,抚静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坚守虚无之宅者也”的目的。
《精神训》开篇就高屋建瓴地指出人、人的精神是如何生成的: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
人由天地阴阳而生,而人的精神和骨骸各有所归:“是故精神者,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基于这样的理论依据,作者自然引出了后文关于人之精神特征、如何守住精神等系列论述:
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夫静漠者,神明之宅也;虚无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得不随也。
作者认为人的精神禀受于天、自然,人包括的人的精神在内都应顺乎天地。如何顺乎天地呢?作者接着提出:
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僻矣。勃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
这里并没有单纯空讲精神静默云云,而是从五脏六腑血气的机理说起,使本于天道的生理机制与精神关联,自然抛出其观点:“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
当然作者也认真探讨了阻碍精神内守的原因与因素:
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
显然,耳目声色之淫、欲虑充起才是精神不得内守的罪魁。那么如何内守精神呢?关于这一点,作者显然下了一番功夫论述。
首先,他指出圣人当不越心神。
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
《庄子·刻意》有:“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当是本文所本。都强调不要劳形,不可无度用精。
其次,他指出看待万物当齐生死、同变化、细万物、轻天下。
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
这一点也深受《庄子·齐物论》之影响。与之相关,作者自然生发出尊生意识:“尊势厚利,人之所贪也。使之左据天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于天下也。”这与《庄子》属同样的生贵于天下的思想。
再次,当做到适而不贪。
圣人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
这里,“适情不求余”成了守住精神与人之得欲之间的可操作的界限。
最后,超越喜怒。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漠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
作者看来,喜怒和欲虑是内守精神的最大障碍,要守住精神就要超越喜怒、齐同万物、贵生不贪。
值得注意的是,本篇还特意对儒家的禁欲主义进行了批评:
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
作者看来,原心反本才是根本,只知以礼仪法度禁止欲望是不可取的,像儒家那样只是禁欲而已。借此,作者也挑明了自己内守精神学说和儒家禁欲主义的界限。
所以,本篇是专论精神内守以通大道的篇目。
《本经训》紧随其后,高诱注曰:“天经造化出于道,治乱之由,得失有常,故曰本经。”
指出本篇意在阐释政治治理的根本和常道,《要略》言:
本经者,所以明大圣之德,通维初之道,埒略衰世古今之变,以褒先圣之隆盛,而贬末世之曲政也。所以使人黜耳目之聪明,静精神之感动,樽流遁之观,节养性之和,分帝王之操,列小大之差者也。
《要略》所言更加直截了当,明确道出了本篇的主旨与内容。除了褒贬先圣隆盛、末世曲政,本篇更重要的是阐释社会变迁的根源与根本。通过分列帝王大小之差,阐明黜耳目聪明的太清之治:
太清之治也,和顺以寂漠,质真而素朴,闲静而不躁,推移而无故,在内而合乎道,出外而调于义,发动而成于文,行快而便于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而顺情,其心愉而不伪,其事素而不饰,是以不择时日,不占卦兆,不谋所始,不议所终,安则止,激则行,通体于天地,同精于阴阳,一和于四时,明照于日月,与造化者相雌雄。是以天覆以德,地载以乐,四时不失其叙,风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扬光,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当此之时,玄元至砀而运照,凤麟至,蓍龟兆,甘露下,竹实满,流黄出,朱草生,机械诈伪莫藏于心。
不难看出,《本经训》开篇就抛出的“太清之治”正是其汲汲以求的政治理想,这种盛景的基本特征是“和顺”,具体而言就是:“通体于天地,同精于阴阳,一和于四时,明照于日月,与造化者相雌雄。”是人类社会与天地阴阳之间的和谐共处,是人类社会顺乎自然天道的结果。
《本经训》对于治理天下的层次和境界有着明确的认识,将之分为四个层次:帝道、王道、霸道、君道,层次依次落低。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
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覆露照导,普泛无私,蠉飞蠕动,莫不仰德而生。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以成埒类,赢缩卷舒,沦于不测,终始虚满,转于无原。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阖张歙,不失其叙,喜怒刚柔,不离其理。六律者,生之与杀也,赏之与罚也,予之与夺也,非此无道也,故谨于权衡准绳,审乎轻重,足以治其境内矣。
作者一方面为治国者提供不同的政治选择,另一方面也明确显示帝道才是治理的至上追求和境界。
随着议论的深入,作者进一步提出更加具体的治理方式,也即作为帝王者,如何才能达到这种治理境界?文中讲到:
天爱其精,地爱其平,人爱其情。天之精,日月星辰雷电风雨也;地之平,水火金木土也;人之情,思虑聪明喜怒也。故闭四关,止五遁,则与道沦。是故神明藏于无形,精神反于至真,则目明而不以视,耳聪而不以听,口当而不以言,心条达而不以思虑,委而弗为,和而弗矜,真性命之情,而智故不得杂焉。精泄于目则其视明,在于耳则其听聪,留于口则其言当,集于心则其虑通。故闭四关则身无患,百节莫苑,莫死莫生,莫虚莫盈,是谓真人。
讲到这里,《本经训》与《精神训》的关联和递进已经十分鲜明地展现出来。《精神训》从一般层面阐释精神内守以合于道的重要性,而此篇显然是在治国理政领域对此理论的递进和具体展示。要达到理想的“太清之治”,帝王则必须“神明藏于无形,精神反于至真”。
为了深入强调这一点,文章还进一步从金、木、水、火、土五个方面讲述沉溺享受对于这一境界的具体阻碍和破坏:
凡乱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流遁之所生者五:大构驾,兴宫室,延楼栈道,鸡栖井干,标枺欂栌,以相支持,木巧之饰,盘纡刻俨,嬴镂雕琢,诡文回波,淌游瀷淢,菱杼抱,芒繁乱泽,巧伪纷挐,以相摧错,此遁于木也。……此五者,一足以亡天下矣。
这与《精神训》关于精神不得内守的因素阐释也是一致的。《精神训》认为喜怒、欲虑都是精神不得内守的重要原因,《本经训》将此演进到此处,阐释了统治者对抗私欲以求太清的重要性。
《本经训》与《精神训》的内在关联还不止于此。在对以儒家为代表的“仁义礼乐”进行批评时,也能看出两篇之间的内在关联和递进。
《本经训》讲到:
逮至衰世,人众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于是忿争生,是以贵仁。仁鄙不齐,比周朋党,设诈谞,怀机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贵义。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男女群居杂处而无别,是以贵礼。性命之情,淫而相胁,以不得已,则不和,是以贵乐。是故仁义礼乐者,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
作者认为儒家的仁义礼乐都是用以止纷争、戒巧故、阻淫乱的手段,而不是根治,并不能使人性归善、天地和谐。这些手段和太清之治有着明显的层次上的差别,在作者看来两者是本与末的区别:“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释其要而索之于详,未可与言至也。”
《精神训》在对待儒家的态度上与此前后一贯。《精神训》同样批评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也,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也,乐而能禁之”。批评他们属于末节,而非根本;也同样指责他们只是禁欲而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所以,《精神训》《本经训》两篇前后相连,属于递进关系。《精神训》从一般层面讲精神内守以合于道德的重要性,《本经训》从治国理政方面具体展示,主张和顺的“太清之治”,倡导内守精神的统治之道。《本经训》是《精神训》的演进和在治国方面的具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