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遗址是凝固的等待
辽西多杏树,一种杏仁格外饱满的大扁杏树。
为了确认鹅冠山是否适合种植大扁杏,陈放专门请来了省农学院的造林老专家上山考察。老专家在认真考察了鹅冠山后胸有成竹地说:“深挖坑,换熟土,春天栽,夏滴灌,持之以恒,久久为功,这里终会变成花果山!”老专家特意强调:“尤其要利用好这七道梯田遗址,古人打的这个基础太好了,好像就是为你们栽树做准备的。”汪六叔说:“这不是古人挖的,是生产队时期我三舅柳奎带人修的。”老专家说:“你三舅了不起,这梯田当时要是设计好排水,雨水是冲不垮的。”汪六叔说:“我三舅固执呢,他说鹅冠山栽不活树。”老专家笑了:“你三舅观念落后了,鹅冠山又不是月球,有啥不能栽的?只要深挖坑,换熟土,头一年跟上滴灌,肯定没问题。”老专家又说:“所有遗址都是凝固的等待,等待什么呢?当然是等待有缘人,你们来驻村,就是这遗址的有缘人,让遗址活起来,你们就接续了历史。”陈放知道,这位老专家在绿化沙漠上创造过奇迹,获得过一个国际大奖,老专家的话充满哲理,他对彭非和李东说:“记着这句话,我们是柳城的有缘人。”
挖坑、换土、滴灌这些技术问题,陈放早有考虑,关键是做通柳奎的工作,让老人家接受植树这件事,因为一旦柳奎带头加入合作社,其他村民就会紧随其后。
柳奎是柳城最有威望的老者。十年前柳奎的老伴儿过世,两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八十岁的他和小女儿一家在村里生活,他不愿意离开柳城,自己说是放不下。他曾对汪六叔说,人哪,放放风筝可以,真要成了风筝就不是件好事。汪六叔却认为三舅不离开柳城是因为放不下三舅母,尽管三舅母已经过世多年,但三舅每个星期都会到东老茔转上一圈。陈放知道,柳奎当大队长时带领社员修了一条通往公社的沙石路,这路一直用到现在,当年大队通汽车那天,几个年轻社员把他抬起抛向空中,这是一个庆祝胜利的举动,只有功劳最大的才可以被抛起来。柳奎高大魁梧,身体结实,抛起来容易落下时接住难,两个社员滑了手没接住,柳奎失去重心一下子来了个倒栽葱,导致右肩先落地,伤了骨头。从此,柳奎就侧歪着膀子正不过来了。村民觉得对不起柳奎,说柳奎伤了膀子应该算工伤。柳奎修路获得成功,但接下来一件事却走了麦城。当时他想到了鹅冠山,鹅冠山光秃秃像懒汉的肥腚,要是修上梯田不就变废为宝了吗?柳奎性子急,说干就干不含糊,他带领社员利用冬闲时间大干了三年,在鹅冠山上修了七层梯田,这七层梯田很有气势,市报还发表了一篇配照片的报道,题目是《昔日寸草不生鹅冠山,今日层层叠叠大梯田》,照片很艺术,把两个突兀的山丘照成了斑马的臀部一样。报道发出后不少外地人来参观,偏僻的柳城着实火了一把。谁知第四年一场大雨下来,把千辛万苦修起来的梯田冲塌了,社员的汗白流不说,修梯田的碎石、担上去的土在山洪冲刷下形成了泥石流,把山下许多良田给毁了。公社派人来察看,一个青年技术员扛着䦆头在山上转悠了两个钟头,最后得出结论:鹅冠山不涵养水土,一下雨就会形成径流,梯田的事就别费力气了。柳奎本来打算重整旗鼓再带人上山,公社的人这样一说,他就犯了寻思,并因此感冒了七天,肩膀侧歪得更加严重。虽然村民没有当面埋怨他,但他为此长期自责,好在实行联产承包后生产队解体,梯田之事从此淡出了村民视线。
专家的结论给了陈放信心。
在柳奎家,陈放说了要在鹅冠山上栽杏树的想法,柳奎闭着眼睛摇摇头说:“栽了,也会被风抽死。”
陈放不明白柳奎为什么这么说。
“刮风的时候,你上山看看。”柳奎这样说。
陈放明白了,无论自己上山,还是请专家考察,都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刮风的时候怎么样还没有感受。他想有风的时候上山去看看。
辽西从来就不缺风,有人说辽西的风一刮就会刮半年。在一个有微风的上午,陈放带着李东和彭非上山了。
柳奎的话果然不虚,鹅冠山上的风像鞭子,牛皮筋儿拧成的鞭子,不是刮,而是抽,实实在在地抽。
陈放知道柳奎当年一定吃过这风的亏。汪六叔挨家挨户动员大家参加大扁杏种植合作社,村民无动于衷,半点窍也不开,有人还说风凉话:鹅冠山要是能栽树,还至于荒废几百年吗?
汪六叔对陈放说:“这事要想干,必须说服我三舅,我三舅不带头,别人不敢干。”
柳奎是一扇门,这扇门不开,村民就进不了种植合作社。陈放和汪六叔再次来到柳奎家。柳奎侧歪着膀子在一个老式录音机旁边听评剧,这是一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很有名的评剧《刘巧儿》,陈放知道这出戏,剧情已经忘记,能记住的是婉转多变的唱腔。录音机旁有个特大号的搪瓷茶缸,厚厚的茶垢是岁月的积累,茶缸上有四个手写体红字:劳动光荣。
“又在听《刘巧儿》啊,三舅?”汪六叔知道三舅喜欢这出评剧。
柳奎身子欠了欠,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陈书记来了,请坐。”
“我们要感谢您哪,老队长。”陈放坐下来大声说。
柳奎愣了愣,问:“啥事感谢我?”
陈放说了省里专家考察鹅冠山后的意见,他讲了专家对七道梯田遗址的肯定,引用了老专家的原话:遗址是一种凝固的等待,等待有缘人。这些话柳奎闻所未闻,听起来格外新鲜。陈放注意到老队长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伸出手哆哆嗦嗦关掉了那台老式录音机。
“没有老队长当年修梯田,鹅冠山今天杏树就无法栽,专家说了,正是这七道梯田遗址,为鹅冠山植树奠定了基础。”陈放放大声音说,尽管他知道老队长耳不背,但他心里清楚,放大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效果。
“专家说这七道梁还有用?”老人声音有些抖,他一直把七道梯田的遗址称为梁,刻意回避梯田这个说法。
“专家说了,只有在这七道梁上挖坑栽树,才能保证成活率。”汪六叔说,“这是省里的专家,不是当年公社来的技术员,听说当年那个技术员是别村抽上去的土专家。”汪六叔知道,当年就是公社那个年轻技术员一句话,把柳城三年苦干判了死刑。
柳奎站起身,背手在屋里转了三圈,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战天斗地的岁月,山上那七道梁哪一道不是汗水和着泥土垒起的?虽然七道梁后来垮了,但垮掉的废墟里埋葬着不可替代的辛苦,尽管这辛苦已经演变成一口黑锅。
“能在您当年修的梯田上栽上第一批杏树,这是对当年劳动最好的回报,”陈放说,“这样,您的一块心病也就撂下了。”
柳奎没急着表态,而是细问了专家的意见,问了树种、坑深,尤其问了滴灌问题。他说:“当年我也想过在鹅冠山栽树,大寨虎头山能栽树,我们鹅冠山为啥不能栽?我是个不信邪的人,就带人在山上栽了不少黑松,黑松抗旱,耐寒,谁知栽上黑松当年,这些树全都被风抽死,功夫白费了。”
陈放解释:“当年没有滴灌技术,缺水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那你搞滴灌从哪里弄水?”
陈放说:“我请专家现场看了,山坳里有废井,能打出水来,人不能饮用,浇树没问题,水利部门会支持。”
柳奎知道山坳里曾经是抗日义勇军营地,打出灌溉用井应该不是问题。“山上的水人不能喝,可是当年的战士还是喝了,可见当年多艰苦哇。”
柳奎坐下来,端起搪瓷大茶缸深深喝了一口水,将茶缸往桌子上一蹾,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烟荷包般的皮袋,从中抽出一个小本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拿去,我入社!”
小本子是一本存折,上面有三万八千四百零四元。
陈放的眼睛湿润了,没想到老人如此通情达理。
汪六叔翻开存折,看到存款时间,知道这是三舅十年来的所有积蓄,都是在外地工作的表弟孝敬他的养老钱。
“干吧,陈书记,七道梁已经干闲了四十年。”柳奎说。
陈放紧紧握着柳奎的手,激动地说:“谢谢老队长,我们都是七道梁的有缘人!”
告别时,老人站在院门口说:“陈书记呀,老夫想在有生之年,看见鹅冠山上杏花开。”
陈放用力点点头,答道:“不仅看杏花开,还要喝上杏仁粥!”
动员村民入社有了眉目,但陈放还有些不放心,他在一个有风天独自上山踏看。
陈放上过多次山,这座怪石嶙峋的穷山给他的印象如同被煮过一样,有种骨肉分离的感觉,这哪里是一座山?简直就是乱石的墓场!
山上风特硬,陈放觉得自己随时都有被大风掀进沟里的可能。可怕的是山风真的会抽人,抽得极用力,如果是新栽的树苗,一场大风抽过,树苗就抽成了树条。
这次上山之前,陈放不知道风会下坡,会拐弯,一般来说,风掠过高处就会义无反顾地刮过去,不会再往下窜,但鹅冠山的风不一样,鹅冠山的风会顺着山势一泻而下,让你无处躲避。不仅如此,这里的风还会沿着沟谷扫荡,最后,让整座大山体无完肤。
他理解了专家为什么会提出一个挖深坑的建议,坑挖得深,本身就给树苗抗风提供一个安全环境。他想到了树大招风的成语,山上栽树,杏树苗不能太大,哪怕晚得果一年,也要考虑风的因素。
心里有谱,走路便稳。陈放从山上下来,在山脚看到有野山枣,便采了一些装在兜里,想回来泡水喝。走到天一广场,见杏儿坐在井台边正望着村口出神,陈放便走上前问:“看什么呢,杏儿?”
杏儿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说:“看您上山哪,您知道吗?在这里看您登山,就像看一只山羊在爬山,我担心您跌下来。”
陈放没想到自己上山的过程都在杏儿的眼里,就掏出一把山枣递给杏儿,说:“给你,可以泡水喝。”
杏儿接过山枣,一副很兴奋的样子:“呀,没等吃就先把牙酸倒了。”
“我们想在鹅冠山上栽杏树,你说好不好,杏儿?”陈放问。陈放觉得杏儿是个喜欢思考的女孩子,有些想法很有启发性,她写的一些诗句,常常挂在彭非嘴边。彭非曾说,自己算什么老师,杏儿写的这些诗,自己一句也写不出来。
杏儿眼前一亮:“真的?”
“当然真的,老队长柳奎是第一个加入种植合作社的,现在正火爆报名中呢。”
“那我们家也报名!我替我爹娘报。”
“你娘知道这事,已经报名了。”陈放说。
杏儿遥望着鹅冠山说:“我常常梦见山上开满杏花,看来,这梦要应验了。只是有点担心,梦里的事与现实总是相反的,我怕你们跌海奇那样的跟头。”
陈放问:“听你娘说你家有一幅画,叫《鹅冠山之梦》,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后,你必然梦想成真。”
“那个时候,这个好消息应该告诉海奇,这画是他画的。”杏儿把目光投向远山。
“海奇是个不错的驻村干部。”陈放信心十足,也回望着鹅冠山,“海奇盼望的事,我们接力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