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美利坚同行
鲜血与“圣光”
后来的许多年里,全世界对杜邦家族的评价都陷于两极分化的意识形态泥潭中。憎恶者将他们踏入地狱,认定他们是双手沾满献血的刽子手,褒奖者将他们捧上天堂,描述他们是贫苦劳工阶层的友人。其实,真正与这个家族同行的,既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斑斑血迹,也有着让人感动的缕缕“圣光”,在对财富、权势、名誉的追逐中,这两者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体现出的不仅是人性的复杂,更有着历史对人类的无情嘲弄。
19世纪第一个十年,随着订单数量的增多,杜邦火药厂的生产任务越来越多紧密,工人劳动强度也越来越大。即便如此,相比其他产业,工人们显然需要感激杜邦:为了提高工人的积极性,杜邦火药厂主动为工人们支付加班工资。工人们只要每天加班到第三个小时,就会得到加班工资。在当时的美国,几乎没有第二家企业能给出如此的薪酬待遇,许多工人为此选择主动加班,付出了更多体力和时间的同时,也能得到相应的物质回报。
与许多其他资本家不同,伊雷内虽然出身名门,但却由衷地尊重产业工人。少年时期在拉瓦锡火药工厂的经历,让他非常了解,从技术角度出发,那些在生产第一线的工人对产品最有发言权。因此,从建厂伊始,伊雷内就将全家搬到工厂旁居住,尽可能贴近工人群体,并要求凡是想进入企业管理层的人,都要从工人做起——任何家族成员都不例外。
伊雷内更加不会掩饰他对法国工人的偏爱。虽然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英语很差,但他选择白兰地河畔这样的法国侨民集中区,更多是出自他对两国工人差别的细致观察。伊雷内认为,总体而言,美国工人素质更好,但他们的劳动力价格昂贵。所以,无论想要组织加班,还是希望员工队伍稳定,在管理上会比较困难。法国工人的劳动力则很低廉,由于他们能拿到的工资比在法国本土高得多,也就更容易稳定下来。
根据1810年的调查表明,在当时的杜邦公司,工人们平均有能够维持家庭生活半年至一年的储蓄,少数工人甚至设法积攒了足够的钱去购置农场。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在火药工厂能赚到比其他行业工人更多的钱:到1830年时,特拉华州产业工人的年平均收入为234美元,而在杜邦公司中,也只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人达到如此收入水平。而是因为伊雷内从一开始就给工人们提供了良好的福利条件,包括每个成家的工人都有一套由公司提供的免房租住房,配备了庭院和奶牛牧场,这样,工人用于生活开支的钱就能节省下来了。
然而,1815年,让伊雷内痛苦不已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天中午,忙碌的工人们成群结队从厂房里走出来,打算去食堂就餐。在厂房里,依旧有十几名值班工人,留下来看守机器,因为在最后一道工序中,将硝石、木炭和硫黄打为粉末是不能停工的,工人们必须按照排班表轮流值守。由于日复一日地机械操作,工人们对业务流程已经非常熟练,他们执行着工作步骤,偶然闲聊几句。
突然,有人紧张地说道:“我好像闻到什么味道不对劲……”旁边的人立刻打断了他,讥笑他应该去看看医生了。
短短五分钟后,厂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浓烈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工厂。外面的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四散奔逃,远在镇子上的女人们感到门窗和家具都在发抖,吓得躺到床上祷告。
伊雷内第一时间冲到爆炸现场,有人慌张地报告着损失情况,伊雷内摆了摆手说:“先去通知消防队!其他事情待会再说!”实际上,伊雷内知道工厂迟早发生这样的事故,正因如此,他没有按照法国建筑设计师提供的标准图纸,而是增加了厂房之间的距离,并采用了三面石墙的设计,尽量减少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损失。因此,这次爆炸应该没有波及其他厂房。而此时此刻,伊雷内最揪心的,还是留在厂房里的十几名工人,那可是十几个家庭的顶梁柱啊!
眼前的熊熊大火在不断吞噬着厂房的残垣断壁,间或传来噼里啪啦的零星炸裂声。当地消防队姗姗来迟,工人们气愤地指责说:“难道你们要等整个工厂都烧光才会来吗?”看着群情激愤的工人,伊雷内心如刀割,他暗自决定,今后必须要建立起属于杜邦人的消防队。
不久之后,火被扑灭了,浓烟依旧在废墟里徐徐升起,仿佛是火药在向人们发出的无情嘲笑。伊雷内不顾危险,第一个走进厂房,看着泥泞中已经无法辨认的机器设备,身边不断被抬出的尸体。这次事故,导致40名工人被炸死,受伤者则更多。伊雷内决定,妥善安葬所有死去的工人,并为死难者的家属提供抚恤金。此时,美国并没有工伤赔偿的正式法规,杜邦是第一个将之作为内部制度加以执行的企业,并将因此而获得极好的名声。
然而,决定虽然容易,具体执行却困难重重。伊雷内要求将受伤的工人马上送到最好的医院,得到最好的治疗,给每一名死难者家庭提供600美元的补偿费。作为公司的第二大股东,波提提出了不同看法。他小心翼翼地说:“伊雷内先生,如果按照这样的补偿标准,那么火药厂在不久的将来,恐怕会出现严重的财政问题吧?”
伊雷内没有说话,双眼直直盯着他,半晌,冷冷问了一句:“波提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什么意思?”
波提有点儿发慌,眼神躲闪着说道:“先生,我是说,公司能够周转的资金有限,40名工人,我们就要付出去2.4万美元?那么以后……”
伊雷内不置可否地说:“别再说了,请将财务主管叫来吧!”
财务主管很快来到办公室,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建议,只是将工厂的现状和发展规划陈述了一番。他说,炸毁的厂房需要进行重建,机器也打算重新购买。此外,原本已经定下了投资扩建的计划,如果发放抚恤金,就很有可能无法完成承诺的订单。
伊雷内·杜邦冷静地将账目盘算了几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知道,如果不坚持发放高额的抚恤金,未来不管有多大厂房、多少机器,都不会有足够的人手来操作。他知道,工人不论有多么贫穷,哪怕是沿街乞讨,也不会愿意在随时丧命而拿不到赔偿的岗位上工作。他坚持要求财务主管缩减其他开支,哪怕修改原来的投资扩建计划,要将抚恤金足额按时发放。
当抚恤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后,伊雷内又颁发一项制度:在杜邦火药厂,只要是工人因为事故身亡,不但能够得到相应额度的抚恤金,他的家人还可以每月领到10美元的补助金。男孩成人后可以直接进入杜邦火药厂工作,女孩成人后则可以介绍去做仆人。此外,对于伤残者,杜邦火药厂会安排一些轻体力工作并终身雇用。
与此同时,杜邦公司很快又兴建了一所学校,工人的子女可以免费入学读书。当然,其中绝大部分学生毕业之后,都要进入杜邦的企业工作。
这套制度推出之后,在特拉华州甚至全美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工人们觉得,杜邦确实是为穷人着想的好老板。批评者则认为,杜邦火药厂不过是在拿钱买人命,只是为了将企业继续扩大下去,并不是真的重视工人死活。企业主们暗地议论的更激烈,说杜邦这一套简直是“装圣人”,这让同行该如何是好?
然而,无论怎样的议论,都并没有改变伊雷内的决心,根本没有改变杜邦火药厂的工作内容和生产节奏,工人们依旧勤勉地在日复一日地操作着,为了家人,也同样为了杜邦。
经过不断努力,工厂终于从爆炸带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伊雷内筹集到了新的资金,购置了新机器,被炸毁的车间也得以重建。大量的正面报道见诸各大报刊,主流舆论越来越倾向于对伊雷内经营策略的认可,记者们评论说,虽然杜邦火药厂出现了意外事故,但显而易见的是,伊雷内带领整个企业迅速回复了过来,由于火药产品质量一流,该企业依然是美国最好的火药生产商。
这一波宣传,将坏事变成了好事,发挥出之前任何广告都无法带来的营销效果。但伊雷内清楚,事故的发生导致工厂停工了一段时间,流动资金也因为赔偿捉襟见肘。现在,只有依靠加大工人劳动强度、延长劳动时间,才能实现原有的目标。
在工厂大会上,他恢复了之前的严肃表情,对工人们说道:“在同行里,你们的工资水平不算低,福利待遇如何,你们也看见了。不过,相当一部分福利,不能依靠我个人的努力,兴建学校、抚恤金的支出,也同样需要大家的工作!”
从感情而言,工人们无法对此加以反驳,每个人都看到伊雷内是如何为死伤工人们前后奔走,甚至不惜成本地开展抚恤。但从理性上,他们又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为什么工厂出台的福利制度,需要我们每个人来分摊,难道我们是股东吗?但是,生活的压力很快就让他们无暇思考,即便不为自己的人生考虑,他们也要为家里的妻儿老小着想。于是,他们默默接受了伊雷内提出的要求。
为了让工人能够更加顺从,伊雷内着手在工厂附近建立教堂。他相信,对仁慈上帝的恭顺,可以帮助工人们从劳累的工作压力中摆脱出来,在圣洁的殿堂内,聆听牧师语重心长的教诲,会使得工人们忘记曾经的苦难与鲜血,转而对未来更多期待。
果然,教堂建成后,工人们在礼拜日时常会扶老携幼来到教堂参加活动。他们祈求上帝能听见自己的祷告,让自己能活着结束每一天的工作,让企业平稳安全地发展壮大,他们也为杜邦家族祈祷,希望伊雷内和家人能幸福健康地领导工厂,赚到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