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饿,叫你妈觉得你饿
你见过因为吃得太多住院的人吗?
我就是。
那是我打记事起唯一一次住院——急性胰腺炎,原因是吃得太多了。那天是2013年大年初二。前一天晚上,吃晚饭时我有点撑,剩了一点饭。和平常一样,在我妈的要求和催促下,我硬撑着把那些饭吃完了,晚上12点多就开始上吐下泻,于是我就被送进医院了。
那天很有意思,原本我以为大过年的,医院里没什么人,不用排队就能顺利看病。结果,在进医院的那一刹那,我就蒙了:简直像踏进了菜市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最糟糕的是,我又拉又吐,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恶心和头晕让我站立不住,只能在走廊里贴着墙靠着。做完检查,拿到化验单后,医生把我叫进去说:“姑娘啊,虽说是过年了,也不能暴饮暴食吧?你是吃了多少哇?急性胰腺炎了都!!少吃点!”
随后,我被拉去输液室打点滴。旁边一个小伙子瞅我半天,问道:“大姐,你也喝多啦?”我没理他,他接着说:“这大过年的,全是喝多了的,我就是喝出胃出血了。你看见刚刚救护车送来的那位没?都喝休克了!”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我是吃多了!”这小伙子足足看了我半分钟,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能回忆起来关于吃饭的记忆,从小到大都是:即使不饿,我也会按时按点吃饭,而且几乎从不剩饭。看到这里,你肯定以为我是一个极注重饮食的人,但其实,我对吃没什么执着。前几年流行一个词叫“吃货”,有朋友经常为了吃到某个东西跋山涉水去找,我特别无法理解,虽然我因为瘦所以吃东西从来不节制,但也很少为了吃什么大费周折,直到有一天“蜡笔小新”对我说:“因为你对吃根本没兴趣啊!”
我恍然大悟:还真是。
我从两三岁有记忆开始,脑海中的吃饭场景就是:我妈端着饭碗追着我跑,用尽各种方法就为了让我多吃一口!而我整个童年的智商,都用在了怎么少吃一口上:往下水道倒牛奶,把“娃哈哈”倒进树坑,趁我妈收碗求我爸吃我的饭……一碗面条可以吃一个小时,吃米就是数米粒儿。小时候吃的饭,几乎都是凉的,因为磨蹭的时间太长了。
其实我吃得不算少,甚至在南方人看来,我的饭量实在太大,可是我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总要在吃饭这件事上较劲。
后来,我才明白,真实的原因是:我是为我妈吃饭,而不是为我自己。
吃饭慢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吃,但是小时候的自己太弱小,没有反抗我妈的能力,所以就用行动的缓慢来表达不想吃饭的意愿,磨磨蹭蹭,直到耗尽我妈的耐心,我就可以达成自己不吃饭的目的,把冷饭倒掉。
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明白,吃饱了感觉很好,可是吃撑了很难受。但问题是,我说吃饱了没人相信,我的饭量不是以我自己的感觉为标准的,而是由我妈——抚养我的人决定的。只要她觉得我没吃饱,我就得继续吃,即使我表示我已经吃饱了,她也会自动忽略,因为她觉得我太瘦了,只有多吃东西才会胖起来。
所以,从小不管饿不饿,我都会按时按点吃饭,不剩饭,尽量多吃。一个原因是多吃我妈会高兴,另一个原因是我相信了我妈的话,觉得只要多吃就会让自己长胖。
我身高169厘米,体重80斤,而且这个体重,基本上15年没有变化过。
2013年得胰腺炎之前,我一直不觉得哪里不对。想想也是,我妈让我多吃是为了我好;如果我拒绝,就是把我妈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即使自己身体感觉不好,我也找不出理由反抗,因为长期以来我已经认同了我妈的观点。
可能是出于自救,也可能是出于直觉,我从2013年开始学习心理学,并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在学习过程中,我看到一本书——《不要用爱控制我》,这是美国心理学家帕翠丝·埃文斯的著作,是一本了不起的书,书里用很多琐碎的小事道出了生命里最常见的痛苦:父母、配偶等亲密的人用爱控制我们。
书中有个小故事:妈妈带女儿去买冰激凌。
妈妈问:“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女儿说:“香草冰激凌。”
妈妈说:“巧克力的更好吃。”
女儿说:“我想吃香草冰激凌。”
妈妈说:“你不是爱吃巧克力冰激凌吗?”
女儿说:“我就要吃香草冰激凌!”
妈妈说:“真怪,这孩子真怪!”
在这个故事里,妈妈一直试图动摇女儿的立场,想将自己的意愿——你爱吃巧克力冰激凌——塞进女儿的头脑中。万幸的是,女儿坚守住了立场,坚守住了自己的感觉——我就要吃香草冰激凌。
这是作者亲眼目睹的案例。她说小女孩之所以坚守住了自己的立场,是因为有亲人教过她:尊重自己的感觉。而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所有的人见了我都会说:“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但从来没人问过我:“你吃饱了吗?”不过这也容易理解,面对一个80斤的女生,让她多吃点是最容易表达的关心。
我有一个发小,不管吃什么都唏哩呼噜一大碗,吃得又多又快。我妈最喜欢看她吃饭,觉得这才是一个孩子吃饭该有的样子。所以,我妈总想让我吃东西,看着我多吃就开心。
我妈的这个行为,一方面是因为她童年遭遇过饥荒,在那个物资匮乏且兄弟姐妹众多(我妈兄弟姐妹8个)的年代,吃饱是一种人们极其渴求却无法实现的奢侈,所以在她的内心留下了一个口欲没有被满足过的“小孩”。让孩子多吃东西,就是这个“内在小孩”的投射。实际上,是我妈的“内在小孩”渴望吃东西,而并不是外在的真实的孩子——我的需求。也就是说,我妈的“内在小孩”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所以她逼我多吃东西;看着我吃东西,就像在喂养她自己的“内在小孩”,她会满足,会开心。而这个满足和开心,是以忽视我的感受为代价的。
另一方面,我妈非常爱我,但在日常生活中不知道如何表达,而食物是很容易拿出手的东西,所以就用喂我吃东西来表达对我的爱。
而且,我妈给我吃东西,我要欣然接受,并且最好能在体重上表现出来。只有我变胖,她才会觉得她的爱被我接受了。通过吃胖这件事,我妈感觉自己的爱被印证和确认,一旦我表现出拒绝或者不愉快,她就会很生气,觉得我辜负了她。她一生气,我的内心就会产生愧疚感,所以我就逼着自己多吃一点。
这种心理的实质其实是一种“权力欲”。心理学家武志红对此有过深刻的解读:
喂养中,如果老人或父母太有权力欲,那么孩子拒绝起来相当不易。或许来源是,这种喂养中本身藏着的一种逻辑——我喂你,你要心甘情愿接受,否则就不是好孩子,而我会很愤怒。而进一步的信息则是我喂你的是好东西,你怎么可以拒绝?!这种“你必须接受我喂的东西”的威胁味儿,剥夺了孩子的自由选择空间。
我喂你,你必须接受。这种威胁,是类似喂养中的关键问题。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实质之后,我开始尝试听从自己身体的感觉,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把吃饭这件事交给身体觉知,而不是交给习惯。然后,令人惊奇的改变发生了:我开始对食物感兴趣了,吃饭这件事从完成任务变成了有趣的事情,我开始能够专注于食物的食材和味道了,内心不再抗拒吃饭了,吃饭速度也快了很多。这个变化让我意识到:我反抗的不是食物,而是我妈对我的控制。
但是没多久,随着我女儿的出生,“有一种饿,叫你妈觉得你饿”又开始重出江湖:我妈开始端着饭碗追着我女儿喂了。我发现只要我妈的“内在小孩”的口欲得不到满足,这个喂饭的轮回就会一直存在。如果我没有学习心理学,恐怕我还会一直坚持用我妈的喂养方法来养育我的孩子,但幸运的是,通过学习和改变,这个轮回在我这里打破了,我对女儿吃饭的态度很简单: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吃多少自己说了算。虽然总被我妈指责不负责任,但我也不会动摇我的立场。可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不能每顿饭都和女儿一起吃,所以给我妈创造了很多“可趁之机”,我妈会用各种方法哄她多吃一口,比如奖励看动画片,答应她就吃最后一口,等等。三岁之前,这样的方法很管用,小家伙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胖了,所以我妈总会跟我炫耀自己的成果:你看,我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虽然担心,但也没出什么问题,所以我大多数时候也就随我妈去了,直到女儿上了幼儿园。
到了幼儿园阶段,女儿白天一日三餐都在幼儿园吃。虽然老师说回家后不需要额外吃晚饭,只需要吃点水果就好,但每天接回女儿,我妈还是会让女儿吃晚饭,女儿偶尔吃得很多,她就觉得是在学校没吃饱;即使女儿不想吃的时候,她也会坚持哄女儿吃。直到有一次,女儿生病去看中医,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积食了,注意调整饮食就好,也就是少吃点,吃清淡点。
这时,我又一次和我妈谈关于吃饭的问题,才引起了她的一些重视。在吃饭问题上,我们要学会拒绝及接受被拒绝。
好的一点是,女儿长大了,在她不想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她可以不吃,吃饱了我也不要求她继续吃。有了我的“撑腰”,再面对姥姥的“哄吃策略”,她也可以坚定立场不多吃一口。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断“斗争”,我妈虽然依旧要我们俩多吃,但再也没有强硬要求过了。到这里,吃饭的权利才算是彻底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手中。
我再也没有因为吃饭的事情和我妈生气过,对于我妈来说,那是她表达爱我们的方式,遇到这样的情况,只需要跟她表达我已经吃饱了,并用行动坚决捍卫这个“表达”,不管说多少“再吃一口”也绝不妥协。渐渐地,我妈就不再尝试这样的控制了。这里,我使用的是“不含敌意的坚决”,我希望传递两个信号:
一、我接纳我妈的好意;
二、我也坚持自己的立场。
这样一来,我妈会觉得自己的爱被接受了,同时也会尝试尊重我的感觉。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但做到了就会感觉很好,既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丧失亲密感。
网上有个关于秋裤的“梗”: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对于我来说就是:有一种饿,叫你妈觉得你饿。看起来都是小事情,但其实这些小事情就是人在成长过程中必须去面对的“边界感”,用自己的行为告诉父母:我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做主,“我不要你觉得,而是要我觉得”。如果在这一件件小事上不去尝试拿回自己的权利,随着年龄增长,还会有“有一种工作,叫你妈觉得你合适”“有一种婚姻,叫你妈觉得你们般配。”
每一件这样的小事,都是在动摇你的立场。假如我们身边所有的亲人都这样,那么我们的大脑将塞满别人的指令,而不懂接收自己的感觉,久而久之,一个不会独立思考、不相信自己感觉、缺乏判断的人就诞生了。有界限的父母,懂得“解放”孩子的内疚,让孩子在轻松自在中发展自己。
所以,我们要在每一件琐碎的小事上发现并尊重自己的感觉,拿回属于自己的掌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