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远去扔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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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这是一个星期天早晨。由于昨晚和几个同学从浦东回来晚了,我在家睡了个懒觉。

月娘早做好了饭。她知道我今天没课,便没叫醒我,把饭留在锅里,围上头巾准备出门做工了。

她找了一份工,在附近的一个工厂做鞋垫。同我一样早出晚归。

这时门却外传来了敲门声。

月娘紧走几步到了门边。她并没有开门,而是站在门边听着动静,门外反倒没有动静了。

她警觉地问:

谁呀?

门外立刻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彭润生是住在这里吧?

竟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出了我的名字,她一愣,我也醒了。

可能是前段日子逃难养成的习惯,稍微一点动静就能让我立刻醒来。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她看了我一眼,在嘴边竖起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有些害怕,她也谨慎地问了一句:

你是谁呀?

我是他伯伯。

我早听说过,父亲的一个叔伯哥哥在上海做买办,可以前我们从未谋面。一种久违的亲情弥漫了全身。可月娘仍不放心。

你说是他伯伯,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已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喊出一声:

妈,你开门,哥哥姐姐有下落了。

我知道哥哥姐姐在上海的学业都是这位伯伯帮助联系的。

月娘开了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位穿长衫,带礼帽,围围巾的中年男子。他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鼻下留一道整齐而精致的胡须,胳膊里还夹着个黑色公文皮包。

这就是我的伯伯。想必这是上海滩买办的标准穿戴。

月娘冲他点点头,把他让进了屋。

伯伯抬抬礼帽,冲她点点头。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随后在方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将礼帽和皮包放在桌上。

月娘给他倒了杯水,我发现她的手是颤抖的。

伯伯看我慌张地整理被褥,又拘谨地坐在床角一言不发,不禁笑了起来:

像是彭家的孩子,懂礼貌,处事谨慎。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仿佛还在品味他刚才的话,然后目不转睛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眼神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慈爱,话语中也透出长辈般的亲切:

你哥哥和你一模一样。

我偷偷打量着他,发现他像极了爷爷,不管是神态,还是说话语气都有爷爷的影子。甚至有几次看着看着,他和爷爷的身影就重叠了。

血缘的力量如此强大,能让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立刻产生一种亲近感。亲人的角色是演不出来的,就是上海滩的电影明星如何卖弄,陌生人终还是陌生人。

我眼睛发热,知道那不听话的泪将随时涌出。我眨巴几下眼睛,享受着久违的激动,也从心里庆幸,总算在乱世炎凉中遇见了一位亲人。没有一丝杂质的亲人。

伯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看着我,不禁感慨起来:

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我到你爷爷家的时候,你还在奶妈怀里吃奶呢。

他又看看月娘,如梦初醒: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奶妈吧?

月娘有些手足无措,朝他不停点头,连说:

是,是的。

想起当年,他似乎意犹未尽:

嗯,我那次去,是你把他抱出来的。哎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有些微红,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那曾经是多好一个家呀!

看来他对我们这一家的遭遇已有所知,仿佛我们都有一种默契,对过去的悲惨不忍触及。

月娘沉浸在当年的情景中,对这位从天而降的亲人激动不已,不禁伤感起来。她抿着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可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她抹了一把泪,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伯伯,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巧得很,我是看了旧报纸才知道你们到上海了。

原来,我们刚到上海的时候,月娘也向房东太太说了要寻找亲人的想法,她也为难说:

连住址都没有怎么找。上海有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想找人就是在黄浦江里找一粒沙子,白费力气的。

一天晚上月娘下班回家,在楼梯口突然被房东太太叫住,她说:

你不是找人吗,我倒有个主意,你到报馆登一则寻人启事看看,或许还有点希望。

她就找到一家报馆,花钱登了一则启事。启示上只有哥哥的名字。姐姐的名字她忘记了,只写了她的小名。

这则启事登出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她都把这件事忘了。

没想到东边不亮西边亮。一天,伯伯在整理旧报纸时,无意中看见了这则寻人启事,就寻着地址找来了。伯伯说:

老天有眼,让我能在上海见到你们。

月娘问起了哥哥姐姐。

他扶了扶眼镜说:

他们已不在上海了,已随学校迁往内地了。

我和月娘都惊呆了,她问:

那以后呢,他们跟您联系过没有?

没有。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

也可能联系过,可是我们一家已经搬到法租界了,他们也联系不到我。

一时,屋里静得让人难受。还是伯伯打破了沉默,他看着我,表情凝重:

你们家的事我知道了。痛苦是一定的,可是还要好好活下去,以后的路还长得很呢。

伯伯对我们家的不幸再没有细问,只问了镇子毁损的情况,以及我们一路逃难的经历。他听着,不停地叹息,反复说:

这该死的战争。

他告诉我们,他们一家马上要经香港去英国了。今天来一是告知哥哥姐姐的去向,二来也是向我们告别。

他说着,看看我,又看看月娘,显出要结束这次谈话的意思。

他戴上礼帽,站起身,拉开皮包,从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月娘:

我该走了,这钱是我作长辈的一点心意,你替他拿着吧。

月娘执意不要,她说:

你一定要收下。这是给润生的,这钱就当是他在上海的学费吧。

月娘还是伸手接过了钱,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话语重心长: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都是大人了。

他看看月娘,又看看我:

你应该感谢她,一辈子感谢她。

我冲他点点头。

他并没有留下他的下一个地址,也没有交代他回不回上海。他最后的话也像在告别:

今后的生活全靠自己了,好自为之吧。

伯伯的出现就像夜风中燃起的一根蜡烛,只短暂照亮了我们。可是一阵风吹过便很快熄灭了,我们重又回到黑暗中。黑暗中,依然是我和月娘两个孤苦的人。

我失望极了,等关上门,便埋怨起来:

他还不如不来。他不来,我们还有指望;他来了,这下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月娘说:

不要怪人家,人家也是有儿女的人。我们不应该指望人家。好在最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今后我们也没有什么要别人帮的。

他还算是个有心人,要是他看了寻人启事不来又怎样?我们还知道怨他么?人家来了,还给了我们钱,我们就应感激他。就是人家不给钱,我们也怨不着人家。

怎么说没指望呢,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月娘的一席话,让我的心重又平静下来。

是的,凡事要靠自己。我们这次来上海没有找到哥哥姐姐自然是一件憾事。可是,细细想来,就是找到他们又怎样,他们能为我们做什么?伯伯这次说的很清楚,以后凡事要靠自己。话虽不舒服,但从道理上讲就是这么回事。

这是我跟伯伯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此生唯一的见面。

第二天早晨,隔壁太太嘤嘤的哭泣声,把我吵醒。

我睁开眼睛,侧耳细听,那确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声音不大,可断断续续哭了很长时间。奇怪,那家先生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他不在家?

我正纳闷,那家先生却吼出了声。看来他已忍了很长时间。

够了,哭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哭够,你就不怕邻居笑话。你不要脸,我要。这个家我不能呆了,我走。我走了,你在家使劲哭,使劲哭啊。

门呯一声关上,男人出门了。女人立刻像崩塌的堤坝毫无遮拦地恸哭起来。两个小孩也比赛似地大哭起来。一时,我们整间屋子都被哭声淹没了。

月娘早醒了,只是时间还早,就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弹。等男人摔门而去,女人、小孩哭成一片时,她再也躺不住了,便起来穿上衣服对我说:

我过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她出了门,我听到她敲门进了屋。她安慰了大人又哄着小孩。不一会儿,她们都不哭了。后来两个女人便说起了话。说话时断时续,不时传来两个女人的叹息声。屋里总算安静下来。

一会儿她回来了,坐在桌前用暖瓶为自己倒了杯开水。她喝一口水,看着还躺在床上的我说:

都不易的。男人早就把饭碗丢了。他为了不让太太难过,每天都出去很早,回来很晚。太太还以为他在忙工作呢。

他每天都在找工作。先是找学校,后来又找了报馆,都没有找成。后来索性不找了,每天出了门就在街上闲逛。这个月,马上要交房钱了,男人拿不出钱,只得告诉太太实情。太太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想想这两个人都有毛病的。男人自认为有学问,不肯做粗活。女人自认为是太太,还是按照乡下的规矩相夫教子,就是不肯露面赚钱。

她不再往下说了,把目光转向窗外,眼神深远凝重,似有千钧在心。一会儿,她走了过来,坐在我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觉得她好奇怪。

妈,你怎么了?

臭娃,我这几天一直想呀想的。现在我想通了,你跟他们去吧。

不,我跟着你,我们约好的。

你看,你哥哥姐姐走了,林志国他们也要走了。妈妈希望你跟他们一样有出息。

那你呢?

我在这里等你。

.......

三年后,我已是个成熟的青年,唇边已长出了胡须,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正站在返回上海的船甲板上。

前方出现一片模糊的影子。

那是上海吗?

船舱里的人都出来了,惊喜地看着那片影子。

那确是上海,我睡觉都想念的地方。

还有她。我多希望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等我。

她三年前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不回来我不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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