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远去扔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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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亮了,我竟踏实地睡了一觉。我的烧也退了。

朝阳唤醒了山谷,攀上了树木。刚才还笼罩的雾气乍一见到阳光立刻藏匿起来,踪影全无。

尽管已到了深秋,可褐色的林木,黄色的花草仿佛都伸长了脖子,卖力展示这最后的风情。经过了整夏的繁华,秋景尽显成熟,如酿好的原浆浓郁芬芳。

我的双眼被这秋色浸染,一股清新之气沁入心扉,脑中的倦怠四散而去。

如枯萎的树又长出新芽,我仿佛被灌进一种全新的命种,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跃跃欲试。

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放肆地伸展着双臂,心胸开阔起来,一种美好的气息在山谷中荡漾。

没有了炮声,没有了政府人员的催促,有人就猜测,战争去的这么快,是不是我们也该准备下山了。

可这美好没持续多久,那个挎盒子枪的人便向我们缓步走来。他像刚做了件对不起我们的事,满脸愧疚,神情沮丧。

我们的队伍没能挡住敌人的进攻,所有阵地都被攻破了,进山的路也被他们占了。大家要有精神准备,我们要在山上多呆些日子。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噙着泪。

人们陷入悲凉的气氛中。有叹气的,有骂娘的,有哭泣的,一时众说纷纭:

出去会被日本人打死,在这里呆着也会被冻死、饿死。多呆些日子,说得好听,到最后还不是一死。

要真这样还不如冲下山跟日本人干一场,就算被一枪打死也痛快。总比这样窝窝囊囊等死强吧。

你说得轻巧。要上战场是吧?日本人就在下边,你去啊。人家有枪,你有什么。说话不嫌腰疼,要是真让你刺刀见红,说不定你比谁都跑得快。

这兵荒马乱的,咱小老百姓能活着就不错了。说句良心话,人家跑前跑后跟着咱们受罪,都累得没人样了,好容易把我们带到这个不挨枪子儿的地方,咱忍心怨人家吗?

都少说两句吧,日本人没来打我们,自己人倒掐起来了,有劲么?

就是,我们不是都没死,还活着吗?活着还说啥哩。

大家就都不说了。

那个政府的人用干裂的嘴唇咽了一下吐沫,仿佛也咽下了眼泪:

大家放心,我们怎么带你们进来,就怎么带你们出去。

我突然想到了奶奶。

她爬到家了吗?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说能回去,就一定能回去的。

她现在应该吃完了早饭,搬一把椅子,正坐在堂屋门前眯着眼享受太阳的。阳光下,她的脸一定是饱满亮泽,亮中透红的。

我倚着月娘说:

我想奶奶了,想回家。

她没有说话,正若有所思望着家的方向,眼神驰往。

太阳已摆脱了初升时的拖泥带水,已妥贴挂在东方。树木、草丛、山石、泥土都从昨夜的冰凉中温暖过来。鸟声阵阵,蝴蝶翻飞,小虫蠕动,飞蝇嗡鸣。我身边竟有如此生机,让我恍然觉得昨天的奔逃仿佛是一场虚幻的梦。

空气在流动,胃肠也在蠕动,我的肚子求救似的叫了几声。

我想起了那包卤肉,小声说:

月娘,我饿了。

她急忙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草纸包,草纸包被油浸透了。她揭开了一层纸,露出了酱色的肉,肉汁已凝固,透着油腻的光。

我嚅动了一下喉咙,口中一阵潮湿。

杨师傅在我家做卤肉的场景涌了上来:卤汤冒着粘稠的泡泡,肉在汤中舒服地睡觉,阵阵肉香逗引着我的唾液,唾液阵阵钻进我的胃口。

我已饥饿难耐。可月娘用了很大的劲才撕下一块肉,还没等她递到我面前,我便一把抓过肉,填进了口中,贪婪地大嚼起来。

她扑哧一下笑了:

你慢点呀,又没人跟你抢。

她用嘴唇轻咂了下手指上的肉油,瞅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随着我牙齿的嚼动,肉香蔓延开来。这稀缺的味道随风飘移,勾起了周围人对美味的记忆,激活了一些干瘪的肠胃。不一会儿周围就有了骚动。

有几个面色憔悴的男人瞪着空洞的眼睛,一声不响,朝我围了上来。

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我觉出了不祥,赶紧将最后一口肉填进口中,没来得及细嚼就吞进肚里。

月娘也感到了危情,慌忙将肉用纸包紧,塞进包袱里。可她的如此这般没有逃过人家的眼睛。

他们如蛆虫般静静围了上来,直勾勾盯着她。

月娘把包袱紧抱在胸前,眼睛警告似的瞪着他们。

我拥着她的胳膊,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肉渣,狠瞪了他们一眼。可一张张凶秽的脸让我扭过头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了:

大姐,出门在外大家都应该有个照应。一看你们就是刚吃饱了的,那就开开恩,给我们均一口,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了。

有几个人不住点头,随声附和,态度恭维;有几个人露出窃喜的表情。

听口音他们不是本地人,都是同乡,和刘妈的口音相仿,应是经过长途跋涉才到达这里的。

他们是同乡,同乡聚在一起的力量有时是可怕的。

我抬起头,有些心怯地打量着他们。他们肮脏不堪,身形枯槁,仿佛被抽干了精气,流尽了血。我想饿死鬼就是这个样子吧。看来,他们的确没有说谎。

可无论他们怎么哀求,月娘铁了心不说一句话。

他们仍不停哀求着:

你就当我们是你的亲哥哥。你亲哥哥要死了,你还能眼睁睁看他死。

都是一起逃难的。你今天帮我们一口,明天我们也能帮你一把。

大妹子你说句话呀。我们就是肚子饿,想吃口东西,又没有歹心。

月娘抽泣起来,用手揽了我的肩膀终于说:

这是留给小孩子的。给了你们,他怎么活?

刘妈也过来讨好他们:

听你们口音,我们应该是老乡吧。这是我家的孩子,你们看在我老乡的面子上,放过他吧。

可他们并不买账。

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些没用的?老乡咋啦?老乡就该饿肚子?

对呀,反正就是肚子饿,想吃饭,咋还犯法了。

倒像是我们欠了他们。我疑惑,我们真的欠了他们吗?

刘妈干咳了两声,仍耐心劝道:

老哥,啥时候都得讲理吧。现在兵荒马乱不错,可是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理在。我们吃我们的,你们吃你们的,自古都是这个理。这是我们的东西,你非要拿了去,那就是抢了,不就犯了王法了?

刘妈的话句句抓心。可惜石子投错了方向,没进到水里,没有引起丝毫涟漪。

他们不再搭理任何人,蠕动着逼近我们。

一股剧烈的体臭冲呛了我的鼻腔,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

大妹子,你到底给不给?

月娘抱紧了包袱,乞求道:

别过来,求你们了!

突然,她双腿跪地,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

我求你们了,这是小孩子的命,你们放过他吧。

当她抬起头,两行泪已挂在两颊。

他们仍不为所动。

一只只哆嗦的手,一张张颤抖的嘴,急促的呼吸,粘连的唾液、外露的鼻毛、肮脏的胡须,真切清晰。

我闭上眼,不忍看。我身子抖得厉害,害怕他们一拥而上将我撕得粉碎。

我的意识模糊了。

天在旋转,转着它就飞走了,眼前完全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地在塌陷,我和月娘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一路下滑,我看见了吸血的蝎子,慵懒爬行的臭虫、吊胳膊的蝙蝠,还有吐着殷红细舌的毒蛇——我课本中学到的那些让人作呕的东西都过来了,围住了我,张牙舞爪,要抓破我的皮肤,撕咬我的肉,生吞我的身子。我陷进泥浆里,手脚奋力挣扎,可是身子越陷越深,泥浆已淹到了脖颈。

突然,月娘大喊一声:

你们再走一步,我就死给你们看。

那些人还是围住了她。只听她大喊一声,便拼命向他们撞去。

她豁出去了,豁出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竟撞倒了一个伸出胳膊准备阻拦她的高个子男人。这个比她高出半截身子的男人,在她的冲撞下倒了下去,像一堵胡乱堆砌的墙,稍一接触,便坍塌了。

她冲了出去。这几个人如梦初醒,开始追赶围堵,几个高大身影即刻将瘦小的她淹没了。

母亲爬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一个人的腿骂道:

欺负一个女人家,你们算什么男人!

她朝那人狠啐了一口吐沫。

那人使劲一抬脚还是挣脱了,继续追赶月娘。

我也朝月娘跑去。

月娘在前面跑得急,这些人在后面追得跌跌撞撞。

突然,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只见她胸前剧烈起伏,双肩颤抖。她怔怔盯着一个已扑到她眼前的人,惊恐而绝望。

她竟跑到了悬崖边上,前面已没有路了。

我哭了,喊了一声:

月娘!

突然,我听到哎哟一声惨叫,只见她面前的一个人倒了下去。原来她踹到了他的小肚子。

其他人仍蜂拥而上。

如一股潮水漫过了一颗沙粒,她的身子被吞没了。我不觉大哭起来。

我的月娘,你怎样了?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就是死了,也要给你报仇。

我的牙咬出了血。

突然,月娘又大喊一声:

看谁敢过来。谁过来,我杀死谁。

她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听得人头发直立。

如大浪触碰了礁石,几个人又蜂拥而退,四下散开。

我看见一把剪刀在晃动,那剪刀在太阳映照下发出锐利的光,光仿佛刺进了他们体内。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一连串刀刺进肉里的扑扑声。

我认识那把剪刀,是月娘平常做活用的。

这把剪刀怎么来到了这里,来得这样及时?

再看看这几个人,像中了法门,一时愣在了那里。

月娘的喊声引来了镇子的同乡。他们呼喊着,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一会儿工夫就将这几个人团团围住。

同乡中有男有女,越聚越多。那几个人见状沮丧地坐在了地上。另几个人想溜,被几个同乡挡住了去路。

一个男同乡说:

说,为什么要抢人家东西?不说清楚,谁都走不了。

你们几个男的欺负一个女的害不害臊,有种的下山去欺负一下日本兵,没种的就在这里老老实实挨饿。

他们都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们不是强盗,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我们要活啊,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要是像我们这样早就杀人了。

哭声一片,伴着秋风进到人心里。

月娘把剪刀放回包袱里,用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说:

他们也不容易,要不给他们一点干粮?

母亲噙着泪点了两下头。

她便从另一个布口袋里拿出几个烧饼走过去,把烧饼掰成块一一分给他们。

这几个人接过烧饼,匆匆鞠个躬,便一个个散去,各自吃去了。

一个同乡说:

以后记住,再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吃东西,容易出意外的。

刘妈说:

还不知道在山里能呆多久,这些干粮我们自己也要省着吃呢。

我问月娘:

那把剪刀你是怎么带过来的?

说来话长,我原本是用来对付野猫的。

野猫?

我惊讶地看着她。

原来临出家门时,她回房去拿件棉袄,进门就撞见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那野猫看见她,并不逃走,浑身的毛竖起,气势汹汹盯着她看。

真神奇,第一次见到同人对阵的猫,它好凶啊,像要把我吃了呢。

她吓得腿颤抖,便随手从桌上拿起这把剪刀。那野猫看见这明晃晃的剪刀,好像尝过它的利害,一个跳跃窜上窗台跑了。

拿起这把剪刀,我就没放下。从你吃我奶的时候,我就拿它做活,都拿得光了,亮了。我舍不得它,就随手装进包袱里了。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这剪刀,是该在我身上的,有缘份呢。她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