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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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省政府大院内栽满成排成列的樟树、榕树、银杏树、桂花树、玉兰树,郁郁葱葱,华荫如盖。叶知秋在省信访局时,每次到省政府办文、开会,完事就走,没太留意大院内的花草树木。今天到省政府办公厅报到,透过车窗,满目枝繁叶茂,葱茏流翠,心情无比舒畅。

省政府大院原是国民党的省党部,解放战争后省政府就在这个院内办公。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长官都喜欢种树,虽然信仰不同,但中国官员们千百年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结却是相通的。白云苍狗,岁月匆匆,又有谁会记得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长官姓甚名谁呢?历朝历代的官员们或许认为栽种树木是留下任职痕迹,彰显政绩的一种方式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省政府大院内树木森森,花团锦簇,宛若一座城市公园。

院子很大,进大门一道武警警卫门岗,进各栋办公楼又有一道门岗。省政府办公厅在一号楼,省长、副省长都在一号楼办公,所以一号楼也称“省长楼”。

陪同叶知秋报到的省信访局人事处小李还是头次进省政府,东看看西瞧瞧,一股兴奋劲。

按理说,叶知秋过来报到,省信访局应该派个厅领导送过来,才显得重视。俞副局长曾说过要送叶知秋报到,可是今天别说厅领导,就连人事张处长都没来送他,派了一台车,打发小李过来办理手续。叶知秋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没有丝毫表露。毕竟,今天是到省政府报到的第一天,他终于离开了省信访局,摆脱了王一禾“红人”的标签和余佑德的纠缠打压。

进了一号楼,叶知秋迎头碰上一个人,看着面熟,正想着怎么称呼,那人主动打招呼道:“叶处长你好,今天过来办事吗?”

叶知秋猛地想起是强强的爸爸,一下子却记不起名字,便笑着说:“强强爸爸好,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

古力志热情地说:“我就在省政府办公厅上班,没记错的话,你是在省信访局上班吧?这里我比较熟悉,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联系。”

叶知秋说:“哦,那太巧了。我已经从省信访局调过来了,今天报到。”

古力志微笑着说:“好啊,那我们成同事了。这次选调过来的干部,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我的办公室在302房,有空儿你可以过来坐坐。”

俩人握了握手,挥手别过。

叶知秋找到办公厅人事处,姜处长见了叶知秋,非常热情。姜处长负责招考工作,带队到省信访局考察叶知秋,俩人彼此熟悉。姜处长说:“郑风浪副秘书长非常重视这次招考工作,对新进的同志要亲自谈话,我陪你到他办公室去。”

郑风浪在省政府副秘书长中排名第一,分管人事、信访、维稳工作,是办公厅的大忙人。他原来在省水利厅当办公室主任,有个特点,对领导的脚步声非常敏感,哪个领导脚步声重,哪个领导脚步声轻,哪个领导脚步急,哪个领导脚步缓,他都特别清楚。当然厅长的脚步声,他最为熟悉,厅长的脚步一响,他就能飞快地起身,迅速做出最正确的反应。背地里就有人笑他,“耳朵挂在厅长脚板上”。老厅长官运亨通,晋升为分管农业的副省长,后来又当了常务副省长。郑风浪服侍老厅长有功,跟着到了省政府办公厅,从办公厅副主任一直干到排名第一的副秘书长。老厅长一退休,郑风浪就停止前进的步伐,开始原地踏步,副秘书长一当就是八年。

姜处长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正在批阅文件的郑风浪抬起头,见了叶知秋,主动站起来握手,笑着说:“状元来报道了,欢迎,欢迎。”

叶知秋有些不好意思,握了手后,笔直地站着。郑风浪示意他坐下,亲自给叶知秋倒了杯热茶。

见郑风浪这么礼待下属,叶知秋心里温暖,说:“秘书长,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要请您多多点拔、指教。”

郑风浪坐回办公桌后面的真皮转椅,摆了摆手,说:“小叶,你前程似锦啊。办公厅的工作与信访局还是有区别,你慢慢熟悉,争取尽快进入角色。‘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能有多大的造化,要看你自己的修炼了。”

寒暄几句,郑风浪叮嘱姜处长到隔壁办公室为叶知秋办理工资、党组织关系。姜处长走后,郑风浪看了看叶知秋,语气郑重地说:“小叶,有个事情我还要单独与你谈谈。”

叶知秋不知什么事,下意识直起腰认真听他说下去。郑风浪缓缓地说:“这次办公厅选调的三名同志,都是精挑细选,优中选优的笔杆子,本来准备把你们都安排到综合处、秘书处。但是前几天,档案处向秦明副省长汇报,说材料任务重,需要加强力量,强烈要求安排一名同志。组织上反复权衡,觉得你比较合适,另外两个同志,年轻一点,就让他们到综合处、秘书处锻炼锻炼。”

叶知秋心里顿时凉了一截:谁都知道档案处是办公厅的边缘处室,爹不疼、娘不爱的,把自己分配到档案处,虽然说得这么重要,却明显是忽悠人。自己就是冲着省政府办公厅综合处、秘书处岗位报考的,现在却节外生枝。事情来得突然,叶知秋一时不知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郑风浪语重心长地说:“知秋同志,你不要有想法,这种安排是暂时的,过一段时间会根据工作需要再作调整。你刚过来,到档案处熟悉熟悉也好。再说你到档案处三个月的试用期满后会直接任命副处长,方便你开展工作。你要沉住气,要相信组织,组织会把最优秀的干部放到最适合的岗位上。”他停顿了一会儿,加重语气说:“这个安排,是经过秦副省长同意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却不容商量。叶知秋听得明白,就说:“郑秘书长,我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既然决定从省信访局到办公厅来工作,我就做好了吃苦、干事、奉献的准备。我会按您要求的去做。”

这番话让原本尴尬的气氛变得融洽和谐起来。郑风浪高兴地说:“等会儿我带你到档案处转转,认识一下新同事,今后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

不一会儿,报到手续办好,郑风浪就打电话给档案处李心平处长,说:“叶知秋同志过来报到了,我带他到处里与大家见个面。”

郑风浪领头,姜处长、叶知秋跟在后面上了二楼。走廊尽头就是档案处,李心平等候在办公室门口,见了叶知秋口气淡淡地说:“欢迎,欢迎。”他戴着副老式眼镜,一条镜腿断了用胶布缠着,眼神从镜框上斜视打量,叶知秋被瞧得浑身不自在。

郑风浪介绍李心平是办公厅的老处长,要叶知秋多向他学习。李心平不咸不淡地摆摆手,说:“哪里,哪里,我是老朽了,要向年轻人学习才对。知秋同志是省信访局的笔杆子,我早听说了。档案处材料工作比较薄弱,你过来,肯定会有所改观。”

郑风浪打着哈哈说:“老李啊,不是你缠着秦省长要人,我可舍不得知秋啊。人家是笔试第一、面试第一,办公厅其他几个处室都争着要呢。”

叶知秋连忙说:“我服从组织安排。到档案处,我会尽力干好工作,请各位领导放心。”

李心平又带着叶知秋到处里转了转,挨个向大家介绍。档案处一共六个人,副处长赵磊、调研员乔大姐、主任科员郭凡、张超、内勤小易。李心平叮嘱小易:“叶处长与郭凡坐一个办公室。你今天把叶处长的办公室清理好,该配的办公用品要配备到位。”

叶知秋与档案处的同事一一问好,大家都表示欢迎这位新同事。省政府机关的办公室面积不大,三十来平方米,科级、处级干部都是两个人一间,厅级以上干部才单独一间。叶知秋的办公室虽然不大,却简洁明亮,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内的两棵老樟树,郁郁葱葱颇为养眼。

郭凡忙着帮他擦拭办公桌和公文柜。叶知秋递了支烟给郭凡,说:“不着急,我过来之后自己慢慢整理。”

郭凡不抽烟,却礼貌地接了,笑着说:“没关系,我先帮你把桌椅、柜子打扫一下,办公电脑我已经帮你领过来了,下午就可以装好。叶处长,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叶知秋见他做事机灵,便问:“小郭,办公厅有个叫古力志的吗?他在哪个处室?”

郭凡说:“你说的是古秘书吧?他是秦明副省长的秘书,省领导的秘书都挂在秘书处,平常跟着各自领导跑,与我们打交道不多。你和古秘书很熟吗?”

叶知秋摇摇头说:“不太熟悉,只是知道这个人而已。”

见叶知秋说不熟悉,郭凡就大着胆子说:“古秘书平常不怎么搭理人,对副秘书长都爱理不理,跟我们这些年轻人更没有什么话说。”

叶知秋笑笑,岔开了话题。强强的爸爸古力志竟然是秦明副省长的秘书,这让他感到意外。

办妥报到手续,出了一号楼,叶知秋要司机送自己到省委去一趟。宏东省委、省政府仅隔着一条解放路,进了省委院子,叶知秋要司机和小李先回去。等车子开远了,叶知秋往省纪委的办公楼走去。

叶知秋轻轻敲了敲门,易天水闻声从厚厚一沓批办材料中站起身,一双剑眉格外惹眼。

易天水笑声朗朗,高兴地拉叶知秋坐在沙发上,说:“恭喜,恭喜。我早说过你只需认真准备,一定可以考上。今天报到了,感觉如何?”

叶知秋说:“现在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岗位发生了变化,把我安排到了档案处。”

易天水听了经过,皱了皱剑眉,说:“这种安排虽然出乎意料,但应该是暂时的。你是笔杆子,在写材料的岗位上才有优势,如果安排到综合处、秘书处容易脱颖而出。但从目前的情况看,只能暂时委屈委屈,过一阵子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调整处室。省政府办公厅缺的是笔杆子,现在是人才难求,肯定会把你用起来。办公厅接触领导的机会挺多,只要肯干事、能干事,总会冒尖的。”

叶知秋点点头,说:“这我早有心理准备。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肯定有个适应的过程,吃苦、加班不算什么。说实话,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忙碌、充实的状态。如果没事可干,那日子才难过呢。”

易天水说:“省政府办公厅大多是出台政策,为领导决策提供参谋,与基层乡镇直接面对群众、面对矛盾,与省信访局注重业务工作都不太一样。有很多事情,要用心体会,你慢慢就会明白。”

叶知秋刻意不问王一禾案件的办理情况。俩人闲扯一阵儿,易天水看了看表,说:“我们大院里还有几个嘉林县的老乡,干脆中午约起来聚聚,介绍你认识一下,也算给你接风。”

叶知秋推辞说:“接风不敢当。我倒是想多认识老乡,多向你们学习。”

易天水打了几个电话,又在附近“菜根香”酒楼订了个包厢。12点左右,嘉林县在省委大院工作的几个老乡陆续到了,易天水一一作介绍,最后一个到的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欧阳群处长。嘉林县处偏僻山区,地小人少,离省城有六七百公里,能在省委院子里上班颇为不易。一桌人坐好,大家说着嘉林县话,聊着家常,乡音亲切,乡情浓浓。

过了几天,叶知秋回请,除易天水外,欧阳群等几位老乡也悉数到场。一来二去,叶知秋跟大家熟络起来,平时有个走动,也就消除了刚来时的孤独陌生感。

几个月后,叶知秋对办公厅逐渐了解。办公厅是省政府的智囊和参谋部,说通俗一点就是“大内总管”。这个正厅级部门,下设了10多个处室,各个处室级别一样,但其实有云泥之别。一类处室,为省政府领导直接服务,综调一处为省长服务,综调二处为常务副省长服务,三处则负责省政府日常工作安排和组织省政府常务会议,这三个处室接触的都是省直厅局、市县党政一把手,见多识广,人脉丰富。二类处室是办文处、法规处、督查处、后勤中心等处室,这些处室虽然与大小头头们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各有“自留地”。就拿办文处来说,看起来就是一个审核文件、编批文号、无职无权的清水衙门,却是各个厅局以省政府名义发文必经的码头,交情好、关系熟、工作到位,文件能顺利出台;关系不好或者“调子高”的部门,往往一个文件要退回三四次,拖三四个月甚至半年发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情。督查处是奉命督查督办的“钦差”,谁都知道得罪不起。后勤中心并不起眼儿,但管着省政府大院后勤保障和基建工程,每年大院水电维修、办公室装修、园林绿化等大小工程算起来可是个大数目,油水足得很。最差的就是档案处、机要处等边缘处室,这些处室的干部逢人自矮三分。

时间长了,叶知秋对档案处的人与事也熟悉了。李心平已经57岁,大学毕业就分配到办公厅,工作敬业,老实本分,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如不出意外,估计退休之前会领个“安慰奖”,解决副厅级待遇。副处长赵磊工作吊儿郎当,不愿干事,只走上层路线,不把李心平放在眼里。李心平尽管不喜欢他,也奈何不了他。

处里分工,李心平让叶知秋负责信息综合、考核评估等核心事务,遇事喜欢征求叶知秋的意见,有点平衡赵磊的意思。刚开始,赵磊把叶知秋视为潜在对手,时不时为难一下。叶知秋不计较,见了他总是客客气气。赵磊见叶知秋姿态放得低,又记起毛主席曾经说过“捉住了主要矛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他觉得自己的主要矛盾是李心平,应该抓主要矛盾,因而对叶知秋就不再咄咄逼人。

有一次处里聚餐,乔大姐问叶知秋:“你在省信访局比档案处好得多,千辛万苦考进省政府办公厅干吗?还分到档案处,真是屈才了。”叶知秋故意提到与省委组织部欧阳群是老乡,说是欧阳处长坚持让他到省政府办公厅来。叶知秋说得随意,一桌人却都在想他果然有些来头。欧阳群所在的干部一处分管省直机关、市县的处级干部,是个掌实权的部门,省直厅局领导见了都得敬让三分。自从那次聚餐后,赵磊对叶知秋客气多了。

叶知秋和郭凡坐一间办公室,倒是其乐融融。郭凡是山东人,北京大学法学院的研究生,通过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公务员考试考进了省政府办公厅。他工作热情,人又勤快,每天提早半小时到办公室,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

叶知秋问郭凡:“你是北大的高才生,又学法律,随便到哪家国企、上市公司的法务部工作,收入、待遇要好得多,为什么要当公务员呢?”

郭凡说在省城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家找女婿第一条就是工作要稳定、体面,他只好咬咬牙报考了公务员,还算运气好,进了省政府办公厅。郭凡说:“我很多朋友进了公司、企业,收入虽然高些,但他们觉得在那些地方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为公司赚多少钱成为衡量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尺。”

叶知秋说:“那倒是,中国社会是以单位为纽带,怎么实现自我价值和得到认同,企业与机关的标准肯定不一样。”

郭凡说:“我觉得在机关工作,对我来说更能够实现自身价值。我参加工作后认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他们有高校毕业的、有从基层遴选上来的,还有政府部门引进的海归博士,我们聚在一起经常会聊起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体会,酸甜苦辣百味皆有。然而,我们聊得最多的是,不能辜负这个时代。我们既然选择这条路,就要牢记当初的抉择,尽职尽责干好,为社会发展尽一份力量。”

叶知秋说:“是啊。你们这一代人精英意识更强,对国家对社会有着一份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主人翁意识。说起来,是社会的进步,是文明的力量。”

郭凡笑笑说:“我们倒不以‘精英’自居,周围这些朋友都喜欢读点书、思考点问题罢了。”

叶知秋说:“坚持这样很不容易。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告诉我一定要坚持学习,学会独立思考。回想起来,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时间一长那些细枝末节也许都忘了,但剩下来的便成了一个人的素质与修为。”

郭凡竖起拇指,表示认可。叶知秋喜欢郭凡身上洋溢着的勃勃朝气,工作和生活中经常关照他。

叶知秋原来在省信访局算是“领导红人”,办公室的电话铃从早晨8点就响个不停,手机也经常打得没电。到了档案处,事情少了,看看文件、喝喝茶,办公室电话有时一天也不会响。从那么热闹的地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很不适应。

叶知秋经常看到古力志陪着秦明副省长在一号楼里进进出出,见面彼此点点头,打个招呼,无暇长谈。这天,他特意找了个秦明不在的空档去了302房间,古力志正在清理文件,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沏了杯好茶递过来。

302房是个套间,秦明的办公室在里间,门虚掩着,古力志的办公室在外间,摆着沙发、茶几、靠椅和两个保密柜,墙角摆着两盆绿萝和一盆散尾葵。叶知秋坐下,喝了口茶,说:“古处长,我看你一天到晚陪着省长,挺辛苦。一直想过来看你,又怕你不方便。”

古力志丢了一包好烟给叶知秋,和他并排坐在长沙发上,笑着说:“我们这些秘书天天围着领导转,精神高度紧张,压力特别大。说起来,羡慕你们呢。对了,在档案处还好吧?”

叶知秋说:“还行吧,就是事情少,有点闲。原来在信访局忙惯了,闲下来还真有点不习惯。”

古力志说:“档案处的确是闲,难得干出什么成绩。李处长年龄大了,赵磊人挺活泛,工作环境过得去吧?”

叶知秋不知道古力志与这些人的交情,不愿在他面前道人是非,便说:“处里气氛挺好,特别是郭凡这样的年轻干部非常优秀。办公厅从高校选拔的这批年轻人综合素质高,适合能力强,以后会成为中坚力量。”

古力志说:“我到办公厅的时间长,厅里的情况比你清楚,老同志多,压了一批年轻干部,现在干部有点青黄不接。不过,这是机关普遍存在的现象。有机会,我和郑风浪副秘书长说一说,要他多关照你。秦省长分管办公厅,我出面说一下,会给面子。”

古力志是秦明的秘书,他出面说句话,自然有分量。叶知秋表示感谢,换了话题问:“强强还好吧?你工作这么忙,照顾强强的时间不够呀。”

古力志长叹了口气,说:“就这事情伤脑筋。他爷爷奶奶在外地,外公外婆身体又不好,强强生下来体质就弱,一直得不到好的照顾。说起来真是惭愧,强强这些天一直咳嗽,特别到了晚上干咳得厉害,到医院检查了几次,总找不到原因。我心里着急,却又没有办法。”

叶知秋见他闭口不提强强妈妈,想起幼儿园老师说俩人正在闹离婚,便说:“我爱人在省人民医院,医院的呼吸道专科比较好,要不哪天带强强去看一下?找到原因对症下药,孩子好得快些。”

古力志点点头,说:“好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强强过去。”

第二天上午,叶知秋陪着古力志带强强去了省人民医院。中国是熟人社会,有熟人一切事好办。李晓蕾早早联系好了呼吸内科主任,仔细检查过后,说是俗称的“百日咳”,坚持吃点药就行了,并无大碍。

过了几天,李晓蕾打听到一个治儿童“百日咳”的特效偏方:把新鲜鸡胆用清水洗过,放两至三张薄荷,加生姜、冰糖一起隔水蒸五分钟,然后把鸡胆刺穿喝汁,一天两次,连喝三天。叶知秋将偏方告诉古力志,古力志试着让强强喝鸡胆汁,第三天晚上就不咳了。古力志高兴地打电话给叶知秋,说:“这方子还真有效。”

叶知秋笑着说:“高手在民间。老祖宗留下的办法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很长一段时间,叶知秋每天就是沏杯茶,看看文件,上上网,偶尔参加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一天时间难得打发。他在办公室坐累坐烦了,会借故到院子里转转。

一号楼后面有一座小山,一条碎石小路蜿蜒仄仄而上,山顶有座木梁挑檐的无名小亭,平常很少有人来。叶知秋爬到山上,喜欢到小亭里坐一会儿,让思绪漫无边际地飞翔: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这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日子,离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太远。他止不住会想起《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句子;想起孟子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范仲淹说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于谦说的“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还会想起“循天下之公”的王夫之、“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的黄宗羲……这些先贤哲人从尘封的历史画卷里走出来,如同在他耳边悄悄说着什么。叶知秋在心底反复默念着这些话语时,胸间总会涌起一股豪情,似乎身上依旧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这个时候,四周安静极了,唯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这些话语不再虚无缥缈,叶知秋冥冥中感知到天地之间蕴藏着一股无穷力量。

在无名小亭里闲坐的片刻,叶知秋心绪无比自由,可以想很多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天地万物、人间是非、繁杂琐事……皆可抛到脑后。只是从山上下来,进了一号楼,叶知秋整个人又似乎被无形的套子包裹起来,重新回到循规蹈矩里。

叶知秋从网上看到王一禾因收受贿赂300多万元被提起公诉的报道,心里颇不是滋味:为什么敬重的领导没能守住法律的底线?人的欲望真就这么强大吗,强大到可以放弃理想与追求?面对权势与金钱、美色,谁能真正抵挡住“糖衣炮弹”?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焦虑与烦躁,周末在家里踱了半天步,去了“舍得茶馆”。

一进门,老芒就知道叶知秋烦闷。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叶知秋的心思,却什么也不问,只顾慢悠悠地沏着茶。

叶知秋坐在沙发里,眼睛看着天花板,说:“王一禾的案子提起公诉了。检察院认定他受贿300多万元,受贿金额巨大。唉,我自认为了解王局长,事实却让人难以接受。”

老芒说:“王一禾是你的老领导,你情感上肯定难以接受,可是从法律层面来说,他是罪有应得。现在媒体报道的反腐案例,人们都是用一种娱乐的心态在看热闹,至于贪官蜕化变质、腐化堕落的原因,反而关注得少。”

叶知秋抿了口茶,说:“平常接触中,王局长在廉政纪律方面似乎也要求很严,我都曾帮他退过红包礼金。但是,他还是有软肋,听说孩子留学花费太大,才收受贿赂。”

老芒说:“这只是个说辞。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贪欲的大门只要开了一丝缝隙,洪水就会涌进来。王局长可能觉得车到码头船到岸了,放松了警惕,才会落到如此下场。”

叶知秋若有所思,又谈起在档案处的境况,说:“我对现在的状态有点不适应,也许是种职业倦怠,觉得在这种环境里看不到希望,离自己的理想相去甚远。”

老芒颇为理解,说:“你呀,主要是心态浮躁。现在全社会都得了浮躁病,当官的想一夜连升三级,当艺人的想一夜成名,做生意的想一夜暴富。面对浮躁的通病,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好心态。”

叶知秋说:“理想与现实会有距离,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要调整状态,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老芒说:“从社会结构来说,每行每业都是一个金字塔,最上端的总是少数。无论当官也好,做生意也好,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终点。往金字塔上攀爬的过程充满期待,一旦攀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你会发现再往上走,路越来越狭窄,充满竞争与凶险。有很多人就会选择放弃,也有很多人会在继续攀爬中跌落下来,只有少部分人能够清醒地判断形势,或停止攀爬,或继续前行。”

叶知秋说:“顺势而为的道理我明白,可是怎么继续往前走呢?”

老芒说:“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如果你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满意,就得想办法去改变。改变无非两种办法,一种是靠自己的能力,可以说是内力;另一种则要借助外部的力量,也就是外力。无论内力外力,都必须通过努力才可能获得,就是努力寻找机会、制造机会、把握机会。”

叶知秋轻轻啜了口茶。老芒继续说:“你们官场的事情我不懂。我做过生意,了解生意场的规则,一件再好的商品不宣传、不推销,一样卖不出去。有时靠自己营销,有时靠口碑宣传,虽说渠道不同,目的都是为了把商品卖出去。古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这个道理。”

老芒总能把复杂的道理说得浅显易懂。叶知秋打趣说:“有机会我推荐你到省委党校,给领导干部上一课,说说这些道理。”

老芒不屑地说:“我才不去呢,我最怕和当官的打交道。”

从老芒的茶馆出来,叶知秋的心情不禁好起来。老芒是旁观者清,自己是当局者迷。道理摆在那里,要想改变目前的境况,还得靠自己。

秋风过后,省政府大院内的银杏树叶变得金黄,黄灿灿落了一地。一年就要过去,到了年底,本来承诺三个月试用期满就下达的任命通知姗姗来迟,叶知秋被正式任命为档案处副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