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通往夏天的旅途

1912年

说也奇怪，摩根太太关于爸爸那番话，对克拉蕊真的起到了作用。她并不完全赞同那些话，她也忍不住猜想如果她干了摩根太太在小女孩时期干的那些事，爸爸会怎样暴跳如雷。不管怎样，发现别人也有相处的问题，对她是种安慰。

在克拉蕊的世界里，还有别的值得高兴的事。漫长阴冷的冬天过去了，光线变得明亮起来，甚至连两位平克塞斯小姐那烟雾缭绕的教室也是如此。空气是潮湿的，带着来自大海的咸味。烟囱顶上有鸟儿在停歇。和范恩小姐在寒风中散步的路上，已经可以看到水仙花。春天到了，夏天就在地平线上。

夏天是闪闪发光的快乐。夏天是从天空中撒下来的猫眼石、黄水晶、天青石、钻石。夏天就是康沃尔。

每个夏天他们都在那里，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永永远远，久到他们小时候都会忘记有一天他们还要回家。冬天里，从来没有一天克拉蕊不在数着日子等待夏天。到了可以用天而不是星期来计算出发去康沃尔的日子时，就再没有任何事能让她伤心了。最初，当她和彼得还小的时候，他们爸爸曾被迫一起出发，但是自从彼得十岁起，他们就被判定可以独自旅行了。他们在火车这一头被爸爸发货，四五个小时以后，在另一头被爷爷或者奶奶接走。范恩小姐第一次听说这种不负责任的安排时，吓得决定陪他们一起走。

“呃……”他们的爸爸说，“为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范恩小姐说会错过站、遭抢劫、被绑架等等。孩子们的爸爸不为所动，说他一般会给列车员一两个先令，而目前看来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但这并不能保证以后不发生，范恩小姐说。

“呃……”孩子们的爸爸说。然后，他很不寻常地问了问彼得的看法。

“什么？”彼得惊恐地喊道。他表示他宁愿在去康沃尔的路上被抢劫和绑架或者全程走路，也不想和范恩小姐坐在一个火车车厢里。克拉蕊焦急地在他身后徘徊着，也没有表示异议。

“那么，呃……”他们的爸爸说，“好吧，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孩子们继续独自旅行，没有被抢劫、绑架，也准确地抵达了。

彼得十三岁、克拉蕊快十岁的那个夏天，事情发生了变化。出发的日子近了，当克拉蕊的白天和夜晚都冒着快乐的泡泡，彼得却不一样。在彼得和爸爸之间，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气息，导致每次一提到将来，都是场灾难。不像克拉蕊，对彼得来说，康沃尔并不全是纯粹的快乐。说到这个，第一件事就是这段即将开始的旅程。这段路每次都开始于车站的告别和爸爸的年度暑假发言。他说话断断续续，牙齿咬着烟斗。

“你们的爷爷奶奶对你们很好……每个夏天……要想办法，老天，不要……给他们找麻烦。”

彼得的表情一片空白，但他的眼睛在翻白眼。

“我们从来没找过麻烦。”克拉蕊安抚爸爸，“他们整天都见不到我们。而且我们也帮忙了。去年我们经常割草坪，寄信寄东西。”

“呃……好。很好。哦，克拉蕊，你的生日……”

克拉蕊尴尬地红了脸。他居然记得。有时候他都忘了，有时候还好。她从来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抱歉，但她总是很羞愧。

“庆祝一下。”

一个硬币落进她的手里。小小的，但很沉。不太寻常。

“哦不，哦不！爸爸，你别这样！没关系的。”

她和妈妈在生命中只重合了很短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星期。三天。这样的生日怎么可以庆祝呢？

“选个东西买。”

“哦，谢谢，谢谢你，但是……”

克拉蕊环顾四周，寻找彼得的帮助，却发现他不见了。铁轨的尽头腾起一片巨大的蒸汽，站台像浪潮转弯处的水潭一样颤动。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克拉蕊的爸爸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他低下头，克拉蕊亲吻了一下他左耳附近的一团空气。他的手短促地拍了拍她的肩。双方都松了口气，随后火车的喧闹声把他们推进了各自的世界里。

“那么，就这样吧。你哥哥呢？”

彼得回来了，跟他父亲握握手，以避免可怕的拥抱。他抓起包，动作僵硬。

“明信片。”他们的爸爸说。他含着烟斗，正了正肩膀，好像卸下了重担。

“是，是。”彼得不耐烦地说。

“爸爸你会来看我们吗？”克拉蕊问，“你可以的，行吗？说不定能来？”

“呃……这个……不行。现在，快走吧。”

他们的包已经在火车上了，是彼得堆上去的，他们的爸爸在后面站着。

“不要惹事，就这样！”

“别总是孤单单的！”克拉蕊探出车窗，她看到他的脸，眼前是一副未加掩饰的表情，他已经等不及他们离开了。

哦，爸爸。哦，感谢老天，列车员在沿着火车关门了。站台上有一群人涌来，挡住了爸爸，车门关上了。片刻的安静后，是一声尖锐的口哨，突然的喧闹声，大团的蒸汽，夏日的空气中冒出一阵冬天的烟火气，火车开动了。

最后一刻，克拉蕊探出车窗，大声喊：“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坐下！”彼得恼怒地说。但克拉蕊一直在挥手，直到站台消失在视线外。然后，她在哥哥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摊开手掌，露出她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金币，一英镑，她平生第一个金币。克拉蕊倒抽一口气。彼得看了过来。

“是我的生日。”克拉蕊对他说，“他竟然记得。”

彼得忍着没说出“我提醒他的”。

“你觉得他自己还够钱用吗？”

“当然。”

“我给你一半。”

“不，谢谢，我有钱。”

和克拉蕊不一样，彼得有教父。这件事很有用。教父住在苏格兰，不怎么沟通，但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他会给彼得寄来五个先令的邮政支票。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彼得会给他回一张明信片，写着感谢的话：“谢谢您。彼得·潘露斯。”

“像有自己的小金库。”克拉蕊有时会这样想。

但那只是一张邮政支票，而这个是实实在在的金币。很沉。一面有国王肖像，另一面是圣乔治和他的龙。克拉蕊低头仔细研究，龙还没有被杀，正在凶猛攻击，一扭身，它就能逃窜到侧面，再转头，就能从圣乔治身后攻击他。金币真是太漂亮了，克拉蕊想她会永远留着不花。但是，下一分钟，她已经开始列能买的东西了。彼得心里最想要什么东西？什么能让爸爸微笑？什么能让堂哥鲁伯特开心？

未来闪烁着一切可能。太阳出来了，照亮了车厢里难闻的、灰扑扑的空气。煤灰，花粉，还有从扎人的马毛座位上升起的来自人身上的灰团，都在发亮，仿佛刚被施了魔法。

彼得能看见这亮闪闪的空气吗？克拉蕊看着对面的他。

不，他没有。他看不到。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发白，手狠狠地攥着拳头。他在战斗。彼得晕车，而去康沃尔的车程差不多有四个小时。

“彼得。”克拉蕊悄悄说。

“闭嘴。”

“第一个小时已经快过去一半了。”

他低声呻吟了一下。

克拉蕊秘密携带了一些结实的牛皮纸袋，是范恩小姐提供的。克拉蕊带了六个。去年她带了两个，但事实证明不够。

“用完了偷偷地从窗口扔掉。”范恩小姐教她。克拉蕊扔掉了，但没能“偷偷地”。车厢里坐着别人，想要“偷偷地”太不容易了。另一个问题是纸袋得保密，直到危急时刻才能拿出来，如果让彼得早一秒看见纸袋就是致命错误。整个过程太难了：藏袋子，危急时刻飞速拿出来，使用纸袋过程中旁边愤怒而忍耐的乘客涨红着脸，然后收好纸袋，摇摇晃晃地穿过车厢，一只手按下窗户，扔掉。

“我一定要小心，不能错把我的金币扔了。”克拉蕊突然想。这个念头太可怕了，她立刻跳起来，想把金币装好。

“你在干吗？”彼得咬牙切齿地说，只见她爬上他身边的座位，从头顶上那松垮垮的绳架上拖出她的箱子。

“我要把我的钱放进我箱子这个小口袋里。”克拉蕊悄声说，“我不会把箱子拿下来，只需要把这个带子解开……”

“你把座位踩得上下摇晃！”

“对不起！等一下！”

“停，”彼得低声说，“哦不！哦不！”

克拉蕊低头一看，赶紧跳下去，打开的箱子和金币随之掉了下来。一大团衣服掉在了地上，还有克拉蕊最爱的颜料盒。金币滚走了，但在最可怕的事发生前，她成功地把纸袋塞进了彼得手里。

“咻！”克拉蕊松了一口气。

“干得不错！”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笑道。

“好姑娘！”一个老先生也附和道。他赞赏地微笑着，抬起脚，让她看那枚金币。他在它滚远之前踩住了它。另一个瘦瘦的、面容欢快的女士已经帮她捡起衣服，也叠起来了。

“谁都会遇到这种事。”她说，把衣服递给克拉蕊。大家都表示赞同，然后转移话题，开始礼貌地谈论窗外的风景。彼得仍然不舒服，但已经能控制得比较好了。

“谢谢你们。”克拉蕊被大家的好意感动了，“谢谢你们……他控制不住，他很快就会好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有五个袋子……”

“闭嘴！”彼得低声说。他又弯下腰。过了可怕的几分钟后，他又好点了，能无视克拉蕊来帮忙的手，自己蹒跚着走到窗边。

“好啦！”那个笑着的年轻人帮他拉下窗户，又把位子让给了他，“面朝前坐会好一些。”果然如此。剩下的路上，他们多出来三个袋子。但一切都很值得，因为康沃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