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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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克拉蕊和彼得

1902—1908年

一百多年前,在用煤气灯和蜡烛照明的时代,商店里还是木头柜台,马匹在街上来来往往,在那个时候,一个小女婴出生了。没有人为此感到高兴,除了女婴的妈妈。爸爸不喜欢孩子,连自己的孩子也不喜欢。哥哥彼得只有三岁大,还不理解在他的世界里多出一个人来有什么必要。

但妈妈很高兴。她给女婴取名叫克拉丽莎,和自己去世的母亲同名。“纯净,明亮,”她对新生的婴儿轻声说,“这是你名字的意思,纯净,明亮。克拉蕊。”

克拉蕊三天大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对这场巨大的灾难,人们众说纷纭,有些话说了又后悔。待到他们平静下来,不再痛哭流泪,他们皱紧了眉头,在这座逼仄的石头房子里更多地开始担忧。婴儿来得如此不体贴人意,妈妈又走得如此不让人省心。在没人的时候(除非一个星期大的婴儿也算人),婴儿的爸爸说:“这孩子简直烦死人。”他又痛苦地说:“如果这一切必须要发生的话,如果她必须要死的话,很遗憾这个婴儿没有也……”

好在这时三岁大的彼得冲进来了,没让那些可怕的话说出口。彼得比他爸爸要心善,他只是抓住婴儿床的栏杆尖叫。

“走开,走开,”他对着安静的婴儿大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可怜的彼得,嗓子已经喊哑了。他用这种方式抗议了快有一辈子那么久,依然没有放弃。到手指被一根根地从床栏杆上掰开,他还在喊;被拖下楼,他还在喊;被交给奶奶,他还在恸哭。

“这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彼得的爸爸对自己的母亲实话实说。那时孩子们的奶奶刚刚来到这个家。克拉蕊出生后,她爸爸尽可能躲在镇上的办公室不回家。在那里,他待在幸福的宁静中,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待得越来越久。他从不主动想回家。

孩子们的奶奶到这儿来也不是主动的。普利茅斯的这座房子离她康沃尔的家太远,太不方便。而且,她已经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孩子要照顾了——她不到七岁的孙儿鲁伯特,爸爸妈妈在印度。她慌慌张张赶来照顾彼得和克拉蕊,鲁伯特就被扔给了他的爷爷。

“这种安排不可能是长期的。”她严肃地对她儿子说,“鲁伯特非常难带!我不想把他丢下不管!”

“我希望最好是,你走的时候让彼得和……呃……另一个……跟你一起走。”孩子们的爸爸侧身向门口走,充满希望地说,“这样三个孩子可以一起长大。更好一些。”但他没有说对谁更好一些。

孩子们的奶奶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也准备好了怎么回应他。她非常坚决地说,她不会把克拉蕊和彼得从爸爸身边带走。“即便以我的年纪,”她又说,“我还能带大三个这么小的孩子——”

“如今六十五岁不算什么。”她那惊慌失措的儿子辩解道。

“但我的心脏、膝盖,”他母亲坚定地说,“你可怜的父亲的肺……不过,”她又说(因为那双吓蒙了的眼睛里出现了像被扔进孤儿院似的神情),“目前这段时间,我会住在这里,尽我所能地帮你。”

为了能让克拉蕊和彼得的奶奶留下来,在康沃尔的鲁伯特被收拾收拾送到了寄宿学校。后来的一年多时间,孩子们的奶奶既面试保姆,又被遭她遗弃的丈夫催促,还得对付发脾气的彼得、长牙的克拉蕊,以及对他们漠不关心的孩子的爸爸。

“他在伤心。”住在街对面的范恩小姐说。

“不,他并没有。”孩子们的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这个可怜人还没缓过来。”

“自私。”孩子们的奶奶说,“惯坏了。我把两个儿子都惯坏了,现在我自食其果。”

“潘露斯太太!”范恩小姐叫道。

“惯坏了,自私,不成熟,没有责任感。”孩子们的奶奶继续说。

范恩小姐神情紧张地笑着,说亲爱的潘露斯太太幽默感很奇特。

“随你怎么说。”孩子们的奶奶一边说,一边在这个下午第一百次地擦了擦克拉蕊的下巴,又把彼得从煤斗边揪过来。因此,几天后,当她听说遭她遗弃的丈夫得了肺炎,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

“康沃尔没有我信任的人能照顾好他。”她对孩子们的爸爸说,“克拉蕊会走路了,也快会说话了。彼得基本上能自理了。我给你找了个很好的保姆,喜欢孩子。我必须得回家去了。”

尽管克拉蕊吓得瞪圆了眼睛,彼得哭喊着“回来!回来!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他们的爸爸不敢置信地发了脾气,她还是匆匆忙忙回到了康沃尔。一路上先是坐出租马车,再是火车,最后是两轮轻便马车。

对彼得和克拉蕊还有他们绝望的家长来说,幸运的是,那个年代几乎每个人都会雇保姆,或者当保姆赚钱,这件事是生活的一部分。后来的几年里,接手照顾孩子们的是一个又一个急急忙忙的、唠唠叨叨的、脾气火暴的、疲于应付的、薪水微薄的女人。她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的脚步蹒跚,有的蹑手蹑脚,有的风风火火。她们用扫帚扫地毯,在煎锅里蒸布丁,用黄色的硬肥皂给孩子洗手,用围裙一角给他们洗脸。她们搬煤块,扫灰,煎排骨,拖地,擦鞋,赶猫和鸽子,拿梳子猛梳孩子们乱蓬蓬的头发,拿馊面包加牛奶给他们当晚餐。她们抖掉地毯上的灰,叹着气坐下来,抱怨着站起身。她们每一次呼吸都可能触怒孩子们的爸爸,只要一找到别的不这么难伺候的东家,她们立刻说走就走。

在狭窄的房子里,墙纸已经斑驳,家具也破破烂烂了,但孩子们不停地长大。彼得变得特别讨厌,必须送去上学。但在学校里,彼得是个极其聪明的学生,范恩小姐说很可能这就是他火暴脾气的来由。克拉蕊倒不惹人讨厌,她棕色头发,圆脸蛋,基本上都开开心心的。范恩小姐从街对面过来,邀请克拉蕊去她在主日学校的班级上课。

“她不信上帝。”九岁的彼得站在门口说,“我跟她说了上帝不是真的,是不是,克拉蕊?”

克拉蕊挤在彼得的胳膊底下,对着范恩小姐微笑,点点头。

“我想我更应该和你爸爸谈谈。”范恩小姐说。

“爸爸才不听。”彼得说。摩根太太——目前待得最久的保姆——匆匆忙忙过来,用湿抹布把彼得的手从门把手上拍掉,再把克拉蕊的拇指从她嘴里拍掉,命令道:“上楼去,你们俩。你们永远跑到最不需要你们的地方!”然后对范恩小姐说,她相信潘露斯先生会很高兴让克拉蕊每个星期日有一小时不能淘气,她说会让克拉蕊穿上干净衣服,最起码会尽力给她弄得像样点,然后送她过去。

范恩小姐自此开始日行一善,尽基督徒的责任,关注这个家。她有时候很有帮助,有时候没有,并且经常烦得彼得大喊大叫。

“我敢说她就是那种需要让自己显得有用的人。”孩子们的爸爸对摩根太太说,“她主动帮那个……克拉蕊做衣服穿。孩子奶奶靠不住,她坚持要住在康沃尔。范恩小姐没有什么害处。我看不出有谁对这种安排有异议。”

“她凑得太近,身上一股猫味。”彼得说,那天下午他和范恩小姐尤其不对付。

“猫粮味。”克拉蕊公平地说,“是肝,她煮熟了。我去她家里缝我的裙子边的时候,她正在煮。”克拉蕊叹了口气。比起彼得,她因为这位邻居的助人为乐,受了更大的罪。范恩小姐带着她,在寒风中散很久的步,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一个孩子怎样才算表现好。她给克拉蕊织的条纹围巾特别扎脖子。当克拉蕊的厚裙子被摩根太太在厨房火炉上烤焦后,范恩小姐用恐怖的绿加芥末黄色的格子呢给她做了一件新的。克拉蕊不得不站在椅子上,让范恩小姐拉拉扯扯,还别上了几十根别针。

“这些接缝根本没对齐,那些棕色的扣子太丑了。”彼得在她第一次试穿这件衣服时评价道,“但我觉得没人会关心的。”

“她也给你织了围巾。”克拉蕊对他说。

“随便她,”彼得说,“我会把它丢进河里。”

“你不可以把这个可怜的老阿姨给你织的围巾丢进河里。”克拉蕊震惊地说。

“我可以。她也不可怜。她也不老。”

但对六岁的克拉蕊来说,范恩小姐真的很老,她所有的朋友也都很老。她有两个朋友开了一所女童学校,在另一座又破又陡的房子的顶楼上。她们的名字是平克塞斯小姐。

“什么小姐?”克拉蕊的爸爸问。

“平克塞斯小姐,”范恩小姐真诚地重复了一遍,“我也觉得,这名字确实有些古老,学校也是,非常传统的价值观。我跟你说这个,是因为它就在附近,而且我知道那里的女孩们都是在克拉蕊这个年龄入学的。”

“她奶奶在让我给她找学校。”克拉蕊的爸爸承认道。紧接着,克拉蕊就发现她在爬那座通往两位平克塞斯小姐的学校的三层楼梯。

此后,她还会无数次地爬楼梯,一年又一年。

两位平克塞斯小姐的学校里灯光昏暗,外面的街道仿佛在很远的地方,窗台上总是有四脚朝天的死苍蝇。下午过半的时候,用来取暖的煤油炉子里冒出的烟令人窒息,她们头疼,眼睛模糊,实在无法保持清醒。

但至少,像她爸爸说的,即使她什么都没学到,好在她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