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研究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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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以血书者——张洁印象

赵玫

我要写张洁。我一定要写张洁。我对自己这样说。我很早就对自己这样说。

但我从未见过张洁。

没见过大概也就不想见了。

不一定要见。真的不一定要见。可以想见。这是一个美妙无比的想象之谜。

有人对我说,你不觉得你有点像她么?

又有人对我说,你有点像张洁的女儿,连说话的声音也像。

我没见过张洁和她的女儿,我无从判断。但我从骨头里想,我能懂张洁。也是从骨头里懂。

一个令人崇尚的女人。

那时候我们迷上了这个令人崇尚的女人。真正的人性之美。真正的流血。当然也是真正古典主义的纯情、忧伤、浪漫和心灵隐处的,倾诉。

《爱,是不能忘记的》。

那个时代我们需要那些。那个时代我们得到那些就够了,就颤动了我们麻木已久的那一颗纯洁的心。就想护卫着自己崇尚的女人从现实走向理想,和,永恒。

我最初看见张洁的照片,觉得她很像李清照的那画像。有点苦。我最初读到张洁的小说,又觉得它们有点像李清照的词,有点凄寂的婉约。什么呢?是什么勾连起这般世世代代的女性?一种气质吗?或者,一种血铸造的情怀?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尼采这样说过。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王国维又借用此语解释过后主李煜。

其实真正文坛以血书者并不多。而当今文学就更是少有。纯粹以血书者其实很难。真的很难,但张洁是以血书者,尽管她也有过败笔的时刻。

洒向人间都是爱。也是血。

你没有见过她你怎么会了解她?

最初,她写了《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你就真的注意到她了吗?就算是十年前吧,你可以想见她一个人带着老母幼女的凄苦吗?后来好像有人这样写到过,那时张洁只能拿出一分钱一块的硬糖块儿招待你。

写作

孤独一人

然后继续过熬苦艰辛的日子

房间窄小

全家人跟着她,她仅有的亲人是母亲和女儿

她沉重吗?

但那时她也许清新。她也许满怀着被生活抛弃但又同生活抗争的热情和勇气。她把她的爱寄希望于那个林间的牧童短笛,可能还有童年。她自己的童年。她拾麦穗时那个摇着拨浪鼓的神秘老人。

张洁是美丽的。张洁是美丽的是因为张洁的语言和她的气质情怀。

张洁肯定是美丽的我对此坚信不疑。即或是后来,我听说张洁其实能坐在那里,抽烟,并骂出很海的街来。

但我猜张洁的心肯定不想骂。她只是开始怀疑。

《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个最最真诚真实真切的里程碑。一个辉煌。当然也是一个痛苦的回首与渴望。不堪回首。更不堪的,是爱的渴望。它使张洁站稳了脚步。接下来,《沉重的翅膀》。你能理解何谓沉重吗?真正的沉重,这一层含义你能懂吗?

她被迫陷在污浊中。是一个陷阱。是一潭泥沼。流言蜚语。飞短流长。做人不难么?她无以自拔。她走不动。她不能奋飞。她日夜惊恐懊丧忧虑甚至绝望,一如坐在荣誉丑闻冷落无助所交汇的火山口上。

后来我听说张洁病了。病得很沉重。

那相互追逐的一片片白云,那静静吹拂的一阵阵轻风呢?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的感应,那个爱的辉煌,那个给予和付出和煎熬的终结呢?

张洁病了。心脏不好。有人对我说,那一天她走在大街上,突然犯病了。晃来晃去的是街上的行人。是行人就只能是路人。而她支持不住了。她迈不动沉重的腿。她伸出手来却并不能抓住另一只手。无助也无告。她只能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支撑。你能懂那个以爱心对整个世界对整个人类的病中的女人所应得到的该是怎样的支撑吗?

后来,又有人对我说,没有人理睬她。她坐在那个机关食堂冷冷清清的条凳上。她自己。她陷在她为自己编织的爱与无望、成名成家与谣言迭起的无以解脱的网中。

再后来,又有人说,张洁哭了。她在那个《沉重的翅膀》讨论会上嘤嘤地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哭,我们不知道,但我想她当然要哭,她为什么不能哭一哭,一泻那无尽深埋心底的忧怨呢?

再再后来,有很久很久,她住进了医院。她好像封闭了她内心那全部真实美丽的情感和倾诉,她稍稍节制了她放血的过程,她骂街好像骂得很娴熟了。

那一只祖母绿的宝石。张洁说,祖母绿象征无穷思爱。

好像那个真纯的张洁,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或是年轻母亲,那个美的化身,逃之夭夭了。像魔术。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女巫。真正的女巫。女巫在编织女巫的故事。

放荡之极。《方舟》是女巫的真正拿手好戏,开堂锣鼓。女巫终于走到中央,女巫说,诺亚的方舟并不拯救女人。名声或声名也不拯救女人。于是,三个单身女人的故事帮助女巫完成了她的杰作。真正的放浪形骸,包括干瘪的乳房。但张洁讲述的难道不是女人的现实吗?

你们太不知深浅了。你们太富于幻想了。你们太不谙世事了。你们太容易献身了。你们太可能被欺骗了。你们又太不容易自拔了。你们放弃自尊。你们执迷不悟。你们无私无畏。你们又从不懊悔么?

你们是女人。

大家都来关照《方舟》了。或鄙夷或厌弃或横挑鼻子竖挑眼或掌声不断赞扬不绝推崇备至,但张洁你自己能认清评者中谁是最真诚的吗?

《方舟》当然开了中国一代妇女文学解放的先河。《方舟》当然是女权主义崛起的一个朦胧的先锋。而且,男人是卑鄙的。摒弃无穷思爱这只是又一种苦痛的方式。《方舟》是想骚扰一下市侩般男人的得意和他们充满惯性的生活。《方舟》当然也是一个欺骗一个经验一个了悟之后的反叛和又一次流血的冲锋。而《方舟》难道不真实不真诚不美丽不是爱么?

张洁那时在无穷思爱无穷苦痛无穷疑问无穷反叛中搏击在文学之海。

写作

《祖母绿》《七巧板》《尾灯》……

海水很咸涩。是眼泪,也是流不尽的心里的血。

但文坛的污秽丑陋又是谁也挣脱不了的真正羁绊。谁能说谁是完完全全的圣洁,谁敢说他真正摆脱了功利和世俗之心?

我们大家都没有这个勇气。当然,张洁也没有这个勇气。她只是尽量生存在她自己心的干净的世界里吧。但她有时又不得不走出来,为老母幼女住房那么多琐碎而沉重的负担奔波劳碌。

一个女人哪。

你能说你不苦吗?你能说你的心你的灵魂你的骨血你的肌肤不苦吗?

她的极乐的世界大约只在她倾吐心血的艰苦瞬间中。她消耗她自己。她从消耗中获得快感。

这难道不残酷吗?但张洁肯定在这样的残酷中挣扎。

她曾经亭亭玉立,美好端庄;她曾经纯情温存善良,她曾经把一己之悲欢全寄于无穷思爱的付出和想象里的对应中。但她所遭逢的是什么呢?她苦了她自己。她被欺骗被抛弃被指责,她甚至被告,怎样的处境和生存,想象过吗?她何以会不病倒?她怎么可能不沉重?

以血书者。王国维说以血书者总要担荷人类之苦难和罪恶。艾特玛托夫说,基督教是伟大的,尽管他自己信奉穆罕默德,但他说,基督教创造了基督这个人,他将背起沉重的十字架去赴死,他将代整个人类受难,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要承担起整个人类和世纪的苦痛罪恶,怎样的承受之力。而又是以一个怎样的女人的柔弱之心,但张洁承受下了。

现代儒生。一九八五年,李陀在《读书》上发表的文章中这样解释了张洁作品中的人物。是褒是贬?因为张洁笔下的人物总在咀嚼玩味着小布尔乔亚的精神苦痛和感伤。然而这一玩味体认,这一观照倾诉难道不也是一种艺术的美吗?我们当然不能尽善尽美。我们全体不能尽善尽美,但总要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最自然最舒服的美。我们总要把一种美一种生存观念的指向变化成一种艺术才能够成为一种创造。张洁便选择了这样一种样式,一种高贵的悲剧样式的美。

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好像这样说过,我说,张洁的时代结束了,有人来责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结论呢?

不是吗?否则张洁为什么又去写那个巨大的、飘飘忽忽的、异化的处女膜呢?

我是想说,毕竟曾经有过张洁的时代。毕竟是张洁的小说战果骚扰过无数新心,那张洁还有什么不满足?

一九八六年。《沉重的翅膀》获茅盾奖。张洁在医院里发表讲话。她说,她认真地做了那么多的修改,仅仅是为了对得起一个艺术家的良知。

张洁红极一时。

后来张洁更加漂亮了。旗袍,微笑,她很入时,也知道怎样一来就能使自己卓越多姿,光彩照人。当然,她大概也知道,一个人倘以真正与人为善之心去拥抱生活,是肯定会有一个十分合乎逻辑的前因后果的。星相学相书占卜术好像也都这么看。

无穷思爱。我不知张洁为她的无穷思爱是不是努力过,争取过,做过奋斗和冲击。我也不知张洁是以怎样忠诚的情怀一直占有着她真心倾慕的那个男人正在衰老的心。

我后来终于听说,我知道我其实一直在等着,听说张洁结婚了。和她一直爱的那个人。和她用心和血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

她在走向光荣。她很可能也正在走向神圣。

当是这样一个终结,当她终于获得了她的权利,当她最终和她所一直热爱的人朝朝暮暮,你还敢说你是个不幸的人吗?

这是报应。也是命运。也是张洁时至今日所一直为之奋斗的生存中所取得的一个最最辉煌的成果。

我这么看。人来一世便不虚此行。所以我说,张洁是最最幸福的一个人。

一片云。一阵轻风。

张洁的世界完整了。张洁至少不会在精神的世界里苦不堪言了。

有人说,张洁和她的丈夫在那里出现了。

有人说,张洁和她的丈夫到这里来做客了。

有人说,张洁和她丈夫出席了瞿小松作品音乐会,他们形影相随,他们坐在一起,他们手握着手。

你说他们幸福吗?

有无数的人问过我,你说他们幸福吗?

后来他们一道出访欧洲。他们又取道奥地利,在那里与她在美国深造的女儿团聚。

张洁当然是幸福的,这幸福甚至罕见和少有。但我不知张洁的幸福预示着什么。张洁的时代结束了吗?张洁以血书者的事业完结了吗?幸福的张洁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忧心忡忡。

说情场失意,赌场才能得意。

说愤怒出诗人。

说文学只可能是不幸孤独和苦痛的结果。

是,还是不是。

张洁你在想什么呢?

但,张洁一定在想。《钟山》那一篇张洁的小说证明了,张洁一直在想,在读书,在思考,也在探索着尝试着去开辟一个新的可能的张洁的又一个世界。至少张洁在思考了,尽管那小说真的有点不伦不类,真的有点生搬硬拼,真的有点柴,真的是一个失败,但张洁毕竟是在思考了。

新的生活处境无疑是一个新的时代。

你能胜任你那个新的时代吗?你能找到找准那个新的自我吗?你能再创造一个辉煌吗?你能再让世人瞩目吗?你能完成新的课题吗?你能不落伍吗?你能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你自己吗?我对你说,我用我的心对你说,我切盼你这样,但我又不得不默默为你担忧。

你当然不能垮。

你的目的并不是你现在的高度。

其实你还年轻。其实你还有你的财富那就是你的方式。你以你的方式赢得了真正堪称纯洁崇高的爱情和友谊,你为什么不能以你的方式再创造一个文字的辉煌里程碑呢?

我们期望。

艺术应当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灵魂,也应当是你生存在世的全部目的和所作所为。像依莎多拉·邓肯,她跳舞,直到死。

我这样写下了张洁。

我这样写下的张洁不是不负责任的。是的,我是只从有人说中择取蛛丝马迹。但我还有对张洁文字的真正理解。我是从我的理解和有人说中探寻到了那个真正的张洁。

我敢说我理解她。我敢说我才真的懂她的熬苦她的奔波她的眼泪她的牺牲她的等待她的幸福和,她生活在这个物欲的世界上所不得不存的那么一小点儿功利之心,乃至她所骂的那一串很带脏字儿的海街。我慢慢便从这懂中,看清了我心中的那个张洁。我用我的理解解释她,我最终把她解释为一个非凡的真诚的善良的也是美丽的女人。这形象至今很完美并从没有被亵渎过,当然我不敢说未来,也不敢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现在就这样说了。

我现在就这么毫不犹豫酣畅淋漓地描述出了我那么熟悉了解的我独自的张洁,尽管我在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其实还并不知道第一句话是什么。但我最后终于得知我还是完成了我的想象。也许这想象感觉并不准确,而且缺乏根据又胆大妄为,但我拥有更实在的,那就是我的理解和良知。

原载《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