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研究资料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小窗一夜听秋雨——重读杨绛《干校六记》

吴方

有一天,在一位朋友家,多坐了时辰,朋友留饭,说是要请我尝尝他煮的鱼汤。不一会儿,鱼汤端上来,据说有他老家潮州的风味,名曰“乌梅鲤鱼汤”。一尝,果然别致,很清淡,有一点儿酸味,又说不出别的感觉,只能说“很鲜”。我说自己从未这样地吃鱼,我们吃鱼,或烧或蒸,总要加许多调料的,因此味道浓而不清。这可以说是不同的口味,不过,有了这一回的经验,觉得清淡也很好。我还想起“君子之交清淡如鱼汤”这句话可作这一餐纪念,只是自己却搞不来,可见又不仅仅是“清淡”而已。

浓郁更好,还是清淡更好,很难说。这也像写文章,读文章,各有各的风格、趣味。只是要好而又是清淡的好,似乎更不容易些。所以有人谈艺术:好的清淡,大抵浓而后淡。譬如写字,先临这临那,着意这样,琢磨那样,写到一定境界,烟火气少了,出之自然,当然也有功夫化在里面。另有一位朋友指点我看帖,我看有的字写得并不太美,近于拙,也似漫不经心,朋友却说好,好在没有烟火气、去掉痕迹了,却有内力。

打住闲扯,就说七八年前,读过的杨绛先生的一本散文小集《干校六记》。书很薄,也没写什么大事情,如果拿这个做理由,也可能解释掉何以印象不深。不过,这其实同口味浓而单调时的不认鱼汤,差不多。那时读书,自己总爱念叨狄德罗的一句名言——“请震撼我……”,未免把“载道”“言志”都看得过重些,也过于表面了一些。最近,趁闲时重翻了一回《干校六记》,却淡淡地起了些兴味,也许是头上又添了几根白发的缘故吧。

《干校六记》算不算得上正式的散文?好像作者、编辑者都未派定过。钱锺书先生的“小引”也没提这事,只是说:“‘记劳’‘记闲’,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注:搞运动)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另外,作者在结尾时也不过只说:“回京已八年,琐事历历,犹如在目前,这一段生活是难得的经验,因此作六记。”话都说得十分安静。一个不过说,不妨把“六记”当作“大背景中的小点缀”来着,一个也不过讲,虽然经验难得,究竟还是从琐事中来的。这一份并不做意激扬文字来借以表达什么的心情,便在这“六记”里淡出淡入。其实并不一定是文章要怎样写才好的问题,更多地在于笔下所透出的风度。这一种“非正式”的散文,正如一些本不一定有意为文的“回忆录”“札记”“书信”“日记”,往往有特别的价值,有亦文亦史亦令人有所感兴,间接增加点儿经验、品品世事人生的价值。

这么一说,在刊物、报纸上专写专发的散文,却往往大部分带着做文章的痕迹了。文章未尝没有做得好的,但我觉得,似乎还是以不冠冕堂皇的散文——如《干校六记》——更得些散文的真谛。真山真水虽然不免平平常常,犹胜人工庭园一筹。我们看好的风景画,很少有画北京颐和园、北海一类的,便知道这并非偶然。

到今日,算起来已是回首二十年的事了。知识分子下“五七干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我们这一代人也都赶上了。那一股股旋风一样使人身不由己,茫茫然东西南北,如一场奇怪的、不知何来何往的“梦”,也只是现在回忆起来有如此的感受,而当时,如《干校六记》所记的,更多的则是“运动”中人的一种准机械状态。说是有“先知先觉”者来教育“后知后觉”者,而且是体脑并作的“再教育”,其实大多数人又处在“不知不觉”的状态里。《干校六记》写到“下放记别”,真是太平淡了,然而恐怕正是真实的情况——因为别无选择,也容不得想到什么选择,一切变得很自然,甚至反常与正常的区别也消失了,尽管“拔宅下放,好像是奉命一去不复返”。她写道:“没有心情理会什么离忧别恨,也没有闲暇去品尝那‘别是一番’的‘滋味’。”

默存走到车门口,叫我们回去吧,别等了。彼此遥遥相望,也无话可说。我想,让他看我们回去还有三人,可以放心释念,免得火车驰走时,他看到我们眼里,都在不放心他一人离去。我们遵照他的意思,不等开车,先自走了。

下面又有一段“送别”,是送别人:

两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我们都放了学去欢送。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注:俞平伯先生)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送别”,大约是文学作品中颇有文墨可施的一种情境。不过,我们只好说,在这儿没有“诗情”,实在是时代所特定的一种“送别”,虽然在一种“机械的确定性”中,人还是难免有感情,哪怕是被压抑着:

阿圆送我上了火车,我也促她先归,别等车开。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该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离开北京。

用句老掉牙的话形容,这么记,该是真实的,不仅用不着使假,也不用加油添醋,平实、平易。但也不是无味,叙述表面情境时,似乎内里有些难以言传的愁怀。譬如作者说她给已经先期下放的钱先生运床:“我用细绳缚住粗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处去。据默存来信,那三部分重新团聚一处,确也害他好生寻找。”一件小事的点缀,如果和大背景联系着,那么小事可能意味小事以外还有些什么,平实之中总有些蕴藉了。可惜这往往又不能解说清楚的。

把《干校六记》翻下来,还是觉得所记事情过于平常,尽管分别名之为“记劳”“记闲”“记情”“记幸”“记妄”等。那种日子无大意义,正是芸芸众生的际遇,有些小风波穿插,也不过“杯水风波”而已。正如作者自言自语:“我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我们收菜,“有一位老大娘带着女儿坐在我们窝棚前面,等着拣菜帮子。……”

“我就问,那些干老的菜帮子拣来怎么吃。”

“小姑娘说:先煮一锅水,揉碎了菜叶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搅,‘可好吃哩!’”

“我见过他们的‘馍’是红棕色的,面糊也是红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面糊是何滋味。我们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萝卜虽然没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却是我们应该体验而没有体验到的。”

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偶见闲闻、风土人情。但有一件也确在淡淡述说中带着沉重。

——“我远远望着,刨坑的有三四人,动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后来,下坑的人只露出了脑袋和肩膀,坑已够深。他们就从苇席下抬出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尸体。我心里震惊,遥看他们把那死人埋了。”

“借铁锹的人来还我工具的时候,我问他死者是男是女,什么病死的。他告诉我,他们是某连,死者是自杀的,三十三岁,男。”

“冬天日短,他们拉着空车回去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荒凉的连片菜地里阒无一人。我慢慢儿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见添了一个扁扁的土馒头。谁也不会注意到溪岸上多了这么一个新坟。”

死者的具体情况,死的原因、后果都没有说,也许根本就不能知道也无须考查,就那么连马革裹尸也没有就埋掉了拉倒。这种微不足道的死,如果说有些残酷无情的话,其残酷无情还在于人已失去对残酷无情的感觉,“无事的悲剧”总是比“有事的悲剧”更令人震惊,平静的叙述也总是比大声疾呼,更令人嗟叹。

平实地写,写平实而琐细的事,没有贯串的讲解、交代,也没有多少议论、感想,《干校六记》的这种风度,我想,大概本之于由一种比较特别的生活(后人也许将不会明白“干校”是怎么一回事)本色状态在文字中呈现,其效果与用文字来刻画、渲染生活远不一样。它使我们看见或者重新回味,普通人受环境和时代宰制的那种顺波沉浮的状态。在那种生活里,缺少中心,缺少有意义的冲突,甚至缺少有价值的奋斗牺牲、苦乐悲欢,但并不意味着人是自在自由的,是在田园牧歌里,相反,倒是一幅普通人无力改变其命运的写照。他们(按照《干校六记》的说法也可以叫“我们”,即在干校里待下去,又看不到出路的人们)克服不了他们的环境,只能无目的地适应环境的变化。命运在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悲剧,只是人生的讽刺。

“大背景的小点缀”,钱先生说得不错。想到这对闻名中外的学者夫妇,在干校里咫尺天涯,欣幸着“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那景象不禁令人莞尔。有家回不得,虽然这个“家”,过去能抛下(解放前夕许多人都往国外跑)而终不忍抛下,这个“家”的概念,在钱先生内心,又不仅是人情的、物质的、地理的——

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

书也好,像这一类的其他细节也好,都算是小点缀,但它们和大背景或者说整个的环境有着或浅或深或明或暗的联系。联系多为因果的,然而意图和结果之间,前景与背景之间却往往隐含着讽刺性的差距。《干校六记》是纪实的,却也因此而带有荒诞、反讽的意味了。

《凿井记劳》与《学圃记闲》都写了作者和同事们在干校的劳动生活,打井,种菜,条件很差,人却也不怕苦地干,总也奋斗了一个寒暑吧。可是——“过了年,清明那天,学部的干校迁往明港。动身前,我们菜园班全伙都回到旧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临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满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这段记叙,让人想到,莫不是“局部的合逻辑,整体的不合逻辑”,“部分的有价值,整体的无价值”,“表面的有意义,实质的无意义”吗?人类生活常不免处处都有荒诞的土壤。

也许,曾经确定无疑的意识,在真实里却遭到嘲讽,也许,唯一确定无疑的正是在所谓真实里有许多东西不是确定无疑的。

《干校六记》写道:“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垄一夜间全偷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他们说:‘你们天天买菜吃,还自己种菜!’……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一些读来略让人心酸的小故事,当局者可能是非曲直各有解说,但只有放在一个大背景中来看,才能从荒诞中有所理喻。《干校六记》中的《“小趋”记情》写得最有温润气息。那只小狗虽然不免有“吃屎以求生”的狗性,实在也最通人性,这样说,本身就有点儿荒诞。然而“小趋”的无可奈何被抛弃,还是引出了人的苦涩幽默:

默存和我想起小趋,常说:“小趋不知怎样了?”

默存说:“也许已经给人吃掉,早变成了一堆大粪了。”

我说:“给人吃了也罢。也许变成一只老母狗,拣些粪吃过日子,还要养活一窝又一窝的小狗……”

据说,被讽刺的人和事,往往是能力、意识却不如我们的人和事。这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有时讽刺——如《干校六记》的讽刺倾向——却是不免要把“我们”也包括进去,也就是说,身临其境的话,我们又何尝能逃脱大环境的宰制,逃脱自我讽刺?据说,“干校”作为已逝的“新事物”其主要效果之一乃是提高了所在地方的物价水平。作者在离开干校时自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毕竟,这一份感慨也寄存在人生纠葛着的真实与荒诞里边,好像一种人生等式,加减乘除了一番,得数是零。

有人提出,中国的散文有“感伤”与“达观”两种传统类型。大致而言,一个有我一个无我,一个执着、进入,一个超脱、静观,一个浓郁一个清淡。这也是两种人生态度、审美态度。这么说,我们且不厚此薄彼,可说杨绛先生的散文是属于“达观”类型的了。《干校六记》的取材立意之不拘于微末、平常,已先给予初步的印象,更能说明其心理态度的,则是整个叙述的平静从容。尽管本可能引起“对反常的抗议”和“悲悯心”的地方,却也并不特别使力,都安静过去了。甚至记到女婿的自杀,也不过几行字,简略交代:“工宣队领导全系每天三个单元斗得一,逼他交出名单。得一就自杀了。”不过,这只在我们不相干的人来看,是“冷静超脱”罢了。“悬想人情,遥体事态”,回到往昔那个大环境大气氛里,这一切又能怎样?正如钱氏夫妇在干校里所过的默默承受的日子,这一切说是达观也罢,总归意味着“回到生活的本来样子”。同时,平静里未始没有更深沉的抗议。

说到达观,也许同杨绛散文中的中和气氛有联系,也就是说记人述事,散散淡淡,没有极端的冲突或者说“戏剧化”的倾向,不是没有矛盾,没有戏剧性,但不到危机的严重程度。杨绛先生前年出版的小说《洗澡》,读了,也感到有这个模式,恕我不例举了。除了前面说过,生活可能本身就这个样子,没有多少戏剧高潮与英雄角色,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是可以在潜台词中去寻找的,她不用都说出来。说得越多以至于太爱耳提面命,未必效果就一定好。

当然,由所谓“达观”,返回来看《干校六记》,也不觉会想到作者与其作品之间是否产生着某种“超脱”的人生态度,以面对纷纭世事与无常的命运。是否真的超脱了?怎样才算超脱?我都很难断定这一点,以及“看透”与仍然有所执着之间,同样不容易非此即彼地说清。积极还是消极,也难以以此来判断作者的心理态度。但是我觉得“阅历”即历史的学习和感受,是一个影响因素,爱好自然、人生以及了解它们的兴趣,还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情怀,也是影响因素。于是有“平常心”、有了悟。我这样看《干校六记》的静观人生,倒也不相信那已是一种出世的道风禅意。换句话说,态度的基点可能在于:尽管历史的局部往往是不合理的,而历史从整体上说又是合理的。这似乎是个矛盾的统一,既不悲观也不乐观。

正因为如此,也很难说《干校六记》这样的散文就一定是“达观型”的,它又何尝不有些感伤在里面——“我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我一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一个孤寂的归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记起曾见一幅画里,一个老者背负行囊,拄着拐杖,由山坡下一条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坟墓;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平静里有着抗议,讽刺里有着同情,自慰中有着自嘲……都是有些矛盾的,然而也确非“达观”两字所可尽括无遗。这大约也正是《干校六记》这类散文很难给它归类入选的缘故吧。闲来多话,只能称为“不定式散文”。

杨绛先生比钱锺书先生小一岁,今年该望八十寿了。杜甫有云“老来渐于诗律细”,正是极美好的意思。希望着还有《干校六记》一类可记可观的文字,给我们读书之乐。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