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于坚诗选
于坚,诗人、作家,云南师范大学教授。1954年8月8日生于昆明,1984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写作持续近四十年,著有诗集、文集30余种,也从事摄影和纪录片的制作。著有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诗六十首》,长诗《零档案》,散文集《棕皮手记》《人间笔记》等。曾获台湾《联合报》十四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及散文奖、《十月》杂志诗歌奖及散文奖等。部分作品译有外文版本,在美国、西班牙、阿根廷、日本、法国、德国等国出版。
写在尤卡坦半岛的海岸边上
1
谁乳房中的花朵 涌向秋天
又在祖母的灰发中消瘦 谁的建筑材料
完成着一座座无人加冕的大教堂 谁的歌剧
灰色的男高音和指挥家一道埋葬在永不剧终的舞台
谁的修道院 沿着墨西哥湾 一粒粒沙子在天空下告解
波浪转身处 大道坦荡 垂暮之海闪着微芒
星星的公墓安放在深渊下 统治者失宠于更伟岸的威权
谁能穿越这无穷的门进入那个最后的房间 去写下句号
长眠而不死 被黑暗永恒地照耀
2
北方来的人们停下 厌倦或兴奋
漫长的解说词终结在大海边
波浪依旧掩盖着一切 导游口干舌燥
真理确实无聊 我们一致同意他哑口无言
神庙还没有倒 玛雅人运来的岩石晾在悬崖上
像洗衣妇发白的手 守着一个秘密
荒凉千年 岛上已没有骷髅 还是像那些土著人
忍不住颤栗 指望着他们指望过的那些
谜底 会在一条蜥蜴遁入剑麻丛时揭晓
后裔们在兜售工艺品 笑容诡秘 不屑
也许废墟下面并没有什么秘密
他们在黑夜里搬开看过 那时我们不在
3
玛雅人的祭坛在天空下闪着白光
天真的种族 死于西班牙人到来时
深蓝色的誓词沉在大海背后
破碎又复原 波浪日夜抛撒花圈
惊天动地的鼓声永不停歇地敲击着岩石
召唤赤脚的亡灵们 在下一次涨潮时跑回来
4
广漠的秋天中谁的食物在舞蹈
海禽一次次扑空 这次是灰背鸥
下一次是鲣鸟 尸体在盐的内部翻滚
永远没有真相 此刻的激流来自北美的钢铁厂
死亡的牙医在月光下修补传输带上的假牙
一排排自渎者握着黑暗的钻头隐去
5
海的另一种形式是罐装的
从超市或者小卖部的窗口涌向世界的喉根
无人会在沙漠上撒盐
6
这头灰兽拖着永不耗损的毯子在天空下走着
偶尔跟着狮群转过头来 当海鸟的灵魂变蓝
一对夫妇在沙滩上小跑 被盐巴腌过的白人
放心地进入晚年 他们真把它当作玩具 视为归宿?
那些沉默在波浪下面的水 他们喜怒无常的父亲
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用漂亮步子去取悦那些
条纹被随意涂改着的斑马 深怀恐惧
我听见动物园的低音隔开死亡与现世
失明的大玻璃在第九交响中开裂
下面是祖母的脸 暴君的脸 贝多芬的脸
那个四十年前站在阳台上呐喊的游行者的脸
安详的 宏伟的 忧郁的 悲伤的 深思的
正衔着一根根白骨爬过卷起在加勒比广场上的纸
我不能像精神病患者折出的灰鹞那样凌空而去
在沙滩走着 不是走向光荣 我朝着海岸后面
那些建筑物 那些凌乱 伪善 造价不菲的度假区
有人在重症监护室 注射盐水 然后握着他的海死去
7
搁浅在海岸的门诊大厅黑沉沉
闪电的外伤在黑夜的过道上呼叫急诊
看不见值班医生 苍老而贪婪
一伙人打着电筒在沙坑里寻找螃蟹
它们像玛雅人的文字那样躲躲闪闪
在世界边缘上排列 指引神秘之路
8
大海在沙滩后面复习着远古的俯卧撑
长跑者颤动着肥厚的胸部 一块牌子伸手拦住他
小心溺水 痛风者躺在花园里 餐厅在烹制鱿鱼
青年们在海滩上跳了一夜 涨潮时鼾声如雷
付给导游一百美元的话 可以去组团去另一处风景区
玛雅人死在那里 他们的后裔在兜售假面具
一切都在暗示 要好好地活着 包括那些海鸥
它们躺在风上 就像中产阶级的宠儿 卫生 洁白
但是这一切意义何在 绕过海岬 另一片海屏住呼吸
像是风暴卷来的一具死尸
在智利黑岛的巴勃罗·聂鲁达故居
骑着反复无常的动物园 他在威严的悬崖上穴居
总是碰壁 浪头响得像是无数宴会在酩酊大醉中粉碎
成为永恒的沙滩 只有他在这里写着 星星和仆人才能
想象出《黄色的心》《无用的地理学》《疑问之书》和
那支披头散发的绝望之歌 海豚们的舞蹈老师 总是在
曙光中上课 有时命令地平线退后一排 好让他看到落日
发光的脚 总是在海啸登陆时 跳上无舵之舟 总是月亮
蹲在地毯上为他修补镜子 拖鞋和烟灰缸 他是共产党员
也是披着斗篷的鳄鱼 观念的沼泽多么混乱 他陷进去
死死咬住真理之肋 早餐中 他喜欢指着那瓶潜伏着贝壳
和沉船的葡萄酒 告诫盐和胡椒 这里深 不可涉水
过道连接着松树和卧室 黄金的主子 暴政的驯兽员
爱情的忠狗 闪电的灰骑士 笨手笨脚的老丈夫 有时
跨在马上接见总统 收集锚 玛瑙 玻璃瓶 白血病和
大海 爱好像个胖嘟嘟的小男孩 一位游客自命法官 声称
他已被逐出群众 囚于安第斯峰 也有贼午夜潜入厨房 撬开
牛排和罐头偷看他的颅骨 也有的来学习灵感 复习祈祷
见我在写诗 即刻有一排人要求合影 哦 巴勃罗·聂鲁达
你为世界调整过焦距 与女人们睡在星空下 伟大的胖子
黑暗的后裔 瞧他的床 还陷在靠南的漩涡中 海滨的墓园
仰卧着蓝头发的爱侣 多情的天空飞翔着野生玫瑰 沿着
小路旁的石头墙 可以走回祖母家 渔民也会带路 下一封
情书不知会被谁收讫 私奔 总是在夏天的尽头抛锚
沙子已筛过千万遍 激情改变了水温 海带延长着诗篇
在黄昏 沿着岛屿巡逻就像一首诗再次逃亡 走出幽暗的语词
恢复了好脂肪 大肚腩 厚嘴唇 白天的手和迈向死亡的信步
他爱好游泳 无数汪洋最后都归于无 仅那块披毯和那条手杖
还给了印第安人的集市 我也得到一块亚麻布 一条鱼 一根
玉米 邮递员扶着单车告诉我 说起这个好邻居 就像提到
本地的一只褐头鸥 无人会特别在意“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继续看海 撒网 洗衣服 去葡萄园 然后回到夕光中的厨房
铺上白桌布 点灯 嘭的一声拔下酒瓶塞子 写信给某人
沐浴 拉起绣着火焰的小窗帘 此地所有人都是古铜色
2015年写,2017年3月21日星期二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