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与诸甥侄书
吾狂衅覆灭[1],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2]之。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3],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4]始有向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5],言乃不能自尽。为性不寻注[6]书,心气恶,小苦思,便愦闷[7],口机又不调利[8],以此无谈功[9]。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于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10]者。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11],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12];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13]。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14]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15],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16],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性别宫商[17],识清浊[18],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19]最有其分,手笔[20]差易,文不拘韵[21]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22],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23],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24],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25]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26]于理近无所得,唯志[27]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28],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29],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30]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
吾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31],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32],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33]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传矣。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注释
[1]狂衅:疏狂放浪,不拘小节。覆灭:指遭杀身之祸。
[2]弃:谓遗弃、嫌弃。范晔自认疏狂放肆,得罪许多人,应受遗弃。
[3]不:同“否”。
[4]政:通“正”。
[5]微解:精微深刻的见解。
[6]寻:探求。注:注释、注疏。
[7]愦闷:指头昏脑涨。
[8]口机:口才。调利:畅达锋利。
[9]谈功:指凭借口舌言语获取功名利禄。六朝人多有此。
[10]全称:完全满意。称,合乎心意。
[11]政:通“正”。工巧:技巧精妙的工匠。图缋:绘制彩色花纹的图像。
[12]见:同“现”。
[13]不流:不散失,不空泛虚浮。
[14]金石:钟磬一类乐器,其发声清越优美,后喻辞韵美妙。
[15]千条百品:谓各种各样,名目繁多。
[16]数:奥妙、道理、规律。
[17]宫商:古代五音中的二音,泛指音乐。
[18]清浊:汉语音韵学中的一对范畴,这里指声律。
[19]谢庄:字希逸,南朝宋人,文学家,以《月赋》闻名。
[20]手笔:犹“文章”。
[21]文不拘韵:文章不受声律的拘束。
[22]特:但、只。济难:有利于难以言传之情事的表达。济:有益,方便。
[23]公家之言:指“不拘韵”的奏疏、书表、策论等实用文章。
[24]统绪:犹端绪。统,丝绪之总束。绪,丝头。
[25]班氏:指班固,东汉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有《汉书》传世。
[26]赞:文体之一,有杂赞、哀赞及史赞之分。
[27]志:记事的书或文章,此指《汉书》中的《食货志》《地理志》《五行志》《天文志》等十志。
[28]传论:即每篇人物传纪后的评语、议论。
[29]同合异体:谓各篇赞论内容不尽相同。
[30]纪传例:指序例,未见于今本《后汉书》。
[31]听功:指对音乐的鉴赏识别。自挥:指亲手弹奏。
[32]绝处:指音乐(非雅声之乐)的最高境界。
[33]士庶:读书人和平民百姓。
延伸阅读
这篇《狱中与诸甥侄书》是范晔被杀前在狱中写给外甥侄子们的书信。然而它与一般绝笔和寻常家书不同,没有临终的哀怨之情,只是谈艺说文,阐述思想观点。尤其是把重点放在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精神成果《后汉书》上,自信之意溢于言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大气与豪迈,受到后人的称赞。而范晔之所以有这样的大气磅礴的胸襟气度,当然跟他的家族是有关系的。
范晔(398年—445年),字蔚宗,顺阳(今属河南省南阳市)人,南朝宋史学家、文学家。他才华横溢,史学成就突出,其所著《后汉书》博采众书,结构严谨,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并称“前四史”,在我国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范晔出身六朝时期的大族顺阳(今属河南省南阳市)范氏。顺阳范氏是魏晋时期乘时而起的新士族。其祖先相传是春秋时期越国的范蠡,但其后世系不明,直至魏晋时范晷的出现才使顺阳范氏登上历史舞台,最终成为南朝时期的显赫士族。范晷是西晋大臣,历任朝廷要职,加封为左将军。范晷之孙范汪(308年—372年)东晋时期得到大族颍川(今属河南省登封市)庾氏重要人物庾亮的提携,入仕一帆风顺,任东阳太守时,大兴学校,甚有惠政。范汪之子范宁(约339年—约401年)是东晋大儒、经学家,兴儒学,抑玄风。他用儒学助东晋皇室振兴皇权,被封为阳遂乡侯。范宁之子范泰(355年—428年)是范晔的父亲,在刘裕代晋称帝后受到重用,甚得宋武帝、宋文帝恩宠,是顺阳范氏在两晋南朝时期身份最显贵的人。
魏晋士族重文化修养,多以学问名世,这可以说是士族获得社会承认的一个条件。顺阳范氏在范晔之前就已经形成了重视文化修养、重视儒学的家风。顺阳范氏的第一代范晷少年游学他乡,以士起家;第二代范坚“博学善属文”;第三代范汪“好学”“遂博学多通”;第四代范宁“少笃学,多所通览”,并为《春秋穀梁传》作集解;第五代范泰“博览篇籍,好为文章,爱奖后生,孜孜无倦。撰《古今善言》二十四篇及文集传于世”,范弘之“雅正好学,以儒术该明”。和当时社会谈玄风气很盛不同,顺阳范氏很重儒学,历代都有文化素养较高之人。范坚、范宁以经学家闻名,范宁更以儒学帮助东晋皇帝加强皇权。
范晔深受家学家风影响,虽“少懒学问,晚成人”,却做出了家族突出的文化成果《后汉书》。此书史料丰富,文笔简练,达到了相当的思想深度,书中的史论,言深意远,用词典雅,笔势奔放,在我国史学史上不多见。在此书中范晔论断是非,多用家学儒家思想为准绳。在这封《狱中与诸甥侄书》中,也可看到范晔重视文章内容、务实不空谈的儒家实用之风。
元嘉二十二年(445年)末,因为孔熙先等人谋划迎立彭城王刘义康为皇帝一案牵涉,范晔被逮捕入狱。他自知不久于人世,写了这封书信。但是他没有为自己即将被杀而怨愤气馁,只是叹息自己的满腹才华未得尽情施展。
范晔在信中回顾了自己平生治学著述的经历,讲述了自己的治学体会和学术思想,颇多见解。范晔以自己的经验来提示后辈们在学术上应注意的一些问题。他说自己年轻时懒于学问,以后才知发愤,告诫子侄们要勤奋于学业。在作文章上,他认为:“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并且要“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提倡内容为尚的写作观,有利于纠正当时渐趋浮靡的文风。同时,他也不反对有文采,对自己“少于事外远致”深以为恨,也追求作品的意趣、情致。在史学著述上,要有恢宏的旨趣,“以正一代得失”;要有超越古人的志向,认为自己的《后汉书》“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在音乐方面,要懂得自己动手弹的妙处,最好通雅乐。要懂得品味音乐中的“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的“体趣”。
这封书信,阐述了范晔在文学批评、史学著述、音乐鉴赏等领域的独到观点,是《后汉书》之外,最能体现他学术思想的作品。信中虽然有“称情狂言”之处,但更多的是让人感受到作者成就事业的自信、立志有为的气概。
范晔被处死之时,他的三个儿子同时遇害,只有孙子范鲁连得以保全性命。到了齐梁时期,范晔的侄孙范云、范缜有名于当世。范缜继承更发展完善了范晔的无神论思想。范晔曾欲著《无鬼论》,因被杀而搁浅,而范缜完成了《神灭论》这部划时代的唯物主义论著,成为中国著名的思想家。而范缜能有这样的成就当然与顺阳范氏一贯的重儒之风分不开,也离不开范晔思想的沾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