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人书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1]。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2]。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3],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4],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5],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6],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7],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8]。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9]。”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10],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11]。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12]。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13];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14]。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15],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16]。始欲书之策而传之人,其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其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执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17],书杂文十篇献左右[18],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1]治政:政治。云尔:而已。
[2]归然:归之于此。然,如此,指上文所云“礼教治政”。
[3]“言之”两句: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4]徒谓:只是说。已:罢除,去掉。
[5]韩子:指韩愈。
[6]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唐代著名文学家、哲学家。与韩愈同为古文运动倡导者,并称韩柳。有《河东先生集》。
[7]卒:终于。配:匹敌,媲美。
[8]是:这,这样。已:止,够。
[9]“孟子曰”八句:语出《孟子·离娄下》。原文作:“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引文首句文字有删略。
[10]直:特,只。施:施行。
[11]托:借。
[12]刻镂:雕刻。
[13]不必:不一定。
[14]容:容色,外表。
[15]先之:首先考虑辞采等形式。
[16]数(shuò):屡次,时常。自治:自修。这里指研究文章学问之事。
[17]阿:阿谀,奉承。
[18]杂文:指书、序、原、说一类文章。
庆历六年(1046),王安石写有《与祖择之书》等文,向祖择之等人介绍自己的写作经历和作文主张。这封信的内容和《与祖择之书》等文相近,可能是同时之作。
本文通过书信的形式,具体论述了文和辞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作者把文和辞分开来讲,文指作文的本意,辞指文章的修辞润色。他认为,文学的内容不外是“礼教治政”,文学的作用在于“有补于世”。因此,在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上,他明确指出必须重视内容。他认为文之有辞,“犹器之有刻镂绘画”。制器的本意在于用,至于刻镂绘画,则是作为一种增添美观的装饰。在重视内容的前提下,作者并不轻视形式,但认为两者之间有主次的关系,即所谓“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他认为古文家虽然夸谈文以明道,但其真实的心得则在文而不在道,文中所说韩愈、柳宗元“徒语人以其辞”,正是这个意思。本文的论述比较全面,表明王安石在青年时期已经有了比较系统的文学观。
本文在写作上也颇有特色。作者运用比喻,形象地说明了文与辞之间的关系。文中还善于发挥虚字的作用,连用“者”、“也”、“云尔”、“而已”等语助词,造成了文章唱叹有情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