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溪[1]
少时陈力希公侯[2],许国不复为身谋[3]。风波一跌逝万里[4],壮心瓦解空缧囚[5]。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6]。
[1]冉溪:又名染溪,在永州西南。柳宗元曾筑室溪边,并命其名为愚溪。
[2]陈力:贡献才力。希:期望。
[3]许国:献身国家。
[4]风波一跌:指永贞元年参加革新运动而被贬事。逝:往,迁。
[5]缧囚:被拘禁的囚犯。缧,拘囚犯人的绳索。
[6]却学二句:谓愿学汉人樊重不畏流言、从最初之事做起的精神,以待成器的一天。寿张樊敬侯,即东汉樊重,因其被封寿张侯,谥敬,故称。《后汉书·樊宏传》谓樊重“尝欲作器物,先种梓漆,时人嗤之。然积以岁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赀至巨万,而赈赡宗族,恩加乡闾”。漆,落叶乔木,汁可作涂料。《诗·鄘风·定之方中》:“椅桐梓漆。”
这是一首写事抒怀的七言古诗,约作于元和四、五年间柳宗元卜居冉溪之际。
前四句是对自己前半生的回顾,充满激烈悲壮的感情。想当年,刚步入仕途的柳宗元理想高远,心性不羁,欲在政界有声有色地作为一番。韩愈说那时的柳宗元“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柳子厚墓志铭》),可见当年风采。如果说过人的才华、激切的心性是柳宗元“陈力希公侯”的前提条件,那么参加王叔文集团之后,这种心性和才华便得以进一步扩充和施展。在他看来,“制令有不宜于时者,必复于上,革而正之”(《监察使壁记》)。为了国家的利益和中兴大业的实现,柳宗元“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冲罗陷阱,不知颠踣”(《答问》),确确实实做到了“许国不复为身谋”。然而,政治风云瞬间变幻,突发的事变将他无情地抛向万里荒远之地,当年的一颗“壮心”也趋于“瓦解”,剩下的只有被永久抛弃、拘囚所带来的痛苦和悲愤了。
后四句承上作转,写当下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诗情于平淡中透出悲凉,于悲凉中展示出不甘屈服的信念。“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昔日的一幕已不堪回首,早年的志向和才华只能在被拘囚般的生活中消磨殆尽;在无奈亦复无聊的困境中,诗人将目光投向了冉溪,欲卜居于此,终老余年。表面看来,这似乎很消极,但在诗人的内心深处,却仍存有不熄的火焰。最后两句援引后汉樊重种漆南园待其成器的典故,表明自己愿在剩余的日子里,不畏世人流言,从最初之事做起,积以时日,以待“成器”的一天。《易·系辞上》有言:“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对柳宗元来说,在身遭废弃之际,其能“利天下”的最好手段便是“探赜索隐,钩深致远”的著书立说了。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说:“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其《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也说:“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这里反复申述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尽己之所能,努力实现“辅时及物之道”。如此看来,无论是他早年的许国不复谋身也好,还是被贬斥废黜后的卜居冉溪、愿学樊重也好,这一“利天下”的总的目标都是没有改变的。
全诗顺序写来,从京城到贬所,从少年到中年再到设想中的晚年,从“陈力”、“许国”到“壮心瓦解”再到“种漆南园待成器”,既展示行迹,也表现心理,诗情由高趋低,再由低至高,真切地呈露出诗人的心路历程,也为我们认识柳宗元提供了最详实的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