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三良[1]
束带值明后[2],顾盼流辉光。一心在陈力,鼎列夸四方[3]。款款效忠信[4],恩义皎如霜。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5]?壮躯闭幽隧[6],猛志填黄肠[7]。殉死礼所非,况乃用其良。霸基弊不振,晋楚更张皇[8]。疾病命固乱,魏氏言有章[9]。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10]。
[1]三良:春秋时秦国三位被殉葬的贤士。《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按:即秦穆公)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从诗意看,柳宗元认为让三良殉葬的实为穆公之子康公。
[2]束带:穿着整肃,借指为官于朝。《论语·公冶长》:“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明后:明君,指秦穆公。
[3]鼎列:使秦强盛,与列国鼎足而立。
[4]款款:诚恳、忠实。
[5]生时二句:谓君臣关系密切,生时如同一体,死亦不分离。亮,诚、实在。分张,分离。
[6]幽隧:墓道。
[7]黄肠:葬具。古代以柏木黄心密置于棺外,故称黄肠。
[8]霸基二句:穆公卒后,秦国一度衰弱不振,楚庄王成为霸主,故云。张皇,张大。
[9]疾病二句:《左传》宣公十五年:“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武子子)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章,章法、道理。
[10]从邪二句:谓秦康公以三良为殉,陷其父于不义,故欲讨之。彼狂,指康公。
诗是心灵的窗口,真正震撼人心的诗作必定具备强烈的批判意识,真正深刻的历史观照也应反映人的现实精神。将强烈的孤愤融入对历史的观照、反思之中,既使得咏史具有浓郁的主观色彩,又赋予史事以丰厚的现实内蕴和情感深度,这是柳宗元为数不多的咏史之作的一大特点。
《咏史》一诗以战国时期的名将乐毅为歌咏对象,而又暗自关合诗人及参与永贞革新诸人的身世遭际:乐毅先事燕昭王,颇受重用,为燕拔齐七十余城,立下卓越战功,这就有如诗人与王叔文等人为顺宗信用,大刀阔斧地革除弊政,使得“市里欢呼”、“人情大悦”(《顺宗实录》卷一、卷二);乐毅在燕昭王卒后,备受燕惠王猜忌排挤,不得已而降赵,流落异国,就如同诗人等革新派成员在顺宗刚退位后即遭宪宗打击,被贬荒远。历史的相似性是惊人的,而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人的命运的相似。乐毅之被逼离燕,即因齐田单所行反间计成,无端被猜,流言纷纭;柳宗元被贬后,墙倒众人推,各种流言、诽谤更是纷纷而起,大有“世人皆欲杀”之势。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宗元自述道:“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相比之下,柳宗元、王叔文等人与乐毅的命运确有内在的相似性。而当这相似的命运在历史上一再出现,并由后人自觉观照前人同一命运的时候,怎能不使他慨然有动于中?“风波欻潜构,遗恨意纷纭”,这是何等深切的历史经验总结!又是何等沉痛的自我心声表露!联系到诗人在《吊乐毅文》中所说:“谅遭时之不然兮,匪谋虑之不长。跽陈辞以陨涕兮,仰视天之茫茫。苟媮世之谓何兮,言余心之不臧!”不难看出,这既是对乐毅有功而不见知、因谗流亡之遭际的深深同情,又是对自身政治悲剧和忧怨心态的痛切陈辞。设若没有生命沉沦的苦难遭际,没有“怅望千秋一洒泪”的孤愤情怀,柳宗元决不会反复在诗、文中致意于乐毅,也决说不出这等沉痛的话来。章士钊谓此诗“全为吊王叔文而作”(《柳文指要·通要之部》卷二),不为无理,但将子厚本人的遭际和感受排除在外,似不够准确。
同样的情形更突出地表现在《咏三良》中。三良即春秋时代秦国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左传》文公六年载有秦伯任好卒、三良皆被殉葬的事件,《咏三良》即取材于此。值得注意的是,历史故事本极简略,但到了柳宗元手下却得到了情感上的渲染和丰富:“束带值明后,顾盼流辉光。一心在陈力,鼎列夸四方。款款效忠信,恩义皎如霜。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壮躯闭幽隧,猛志填黄肠。”诗的前半部分从具体参政到殉死身亡,写得有声有色,情感激荡澎湃,极具现实意味,若非有切身参政经验如柳氏者,便很难写得出来。联系到柳宗元在《冉溪》中所谓“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则此“一心在陈力”数语,岂不正是诗人对其理想追求和自我遭际的表白?如果再联系到革新派首领王叔文被赐死,成员王伾、凌准相继贬死的事件,那么,此处对三良殉死的咏叹,又何尝不可视作是对王叔文等惨死的悲悼?
更进一步,秦穆公以三良为殉一事在历史上是颇受非议的,但诗人在此却一反传统看法,移花接木,将穆公开脱出来。一方面,曰“明后”,曰“恩义皎如霜”,曰“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在在表现出君主之贤明与君臣关系之紧密;另一方面,又郑重指出:“殉死礼所非,况乃用其良?”那么,这让三良殉死者究系何人?从下文来看,实非穆公,而是穆公之子康公。为了说明这一点,诗人进一步引用《左传》宣公十五年所载魏武子卒,遗命令嬖妾殉死而其子颗改其命的故事,说道:“疾病命固乱,魏氏言有章。”意思是说,魏武子之子之所以不从父命,以人为殉,是因为已认识到其父被疾病搞糊涂了,遗命不需要遵从;由此引申开来,秦穆公死以三良为殉,又何尝不是这种情形的复现?既然秦穆公也是“疾病命固乱”,则其子康公即不应遵从父命,而应像魏武子之子颗那样去做;可是,康公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坚持了“礼所非”的殉葬制度,而且所殉之人竟是三良,这岂不是罪上加罪?因而,诗人对此行径不能不义愤填膺,以至公开宣称:“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柳集孙注云:“彼狂,谓穆公子康公也。”这话虽然不错,但还只是就史论史之言,实际上,柳宗元在此早已跳出了单纯的咏史层面,而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现实了。他欲讨伐康公,实乃鞭挞宪宗;他为穆公开脱,实欲为顺宗张目;他称赞三良与穆公的生时同体、死不分张,实指王叔文等与顺宗同归于尽,借以慰藉忠魂;他咏叹三良的被殉而死,实即痛悼王叔文等革新志士的悲剧命运,借以抒发孤愤。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柳宗元为何一再选取历史上父子相悖的事件(如燕昭王父子、秦穆公父子、魏武子父子)为歌咏题材?他为什么会为一历史事件而大动肝火,竟至于去“讨彼狂”?为什么他不去声讨史家一再批评的令人从死的秦穆公(参见《史记·秦本纪》),而要去声讨那个几乎无人提及的秦康公?为什么他的咏叹对象又都是与自己身世遭际相类似的乐毅、三良之流?
在咏史诗中,历史往往即是现实,对史事的怀想即是对今事的思考,而为古人鸣冤也就是为今人叫屈。清人冒春荣《葚原诗说》卷二有言:“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就此而言,柳宗元的上述作品诚可当之。至于前人指出《咏史》“炼意尽深妙,但太涉议论,颇乏圆活之致”,而《咏三良》“后半评论多,翻觉板拙,似史断不似诗”(孙鑛《评点柳柳州集》卷四三),则说明此二诗在艺术表现上还有不够成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