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鹰词[1]
凄风淅沥飞严霜[2],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3]。砉然劲翮剪荆棘[4],下攫狐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5]。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但愿清商复为假[6],拔去万累云间翔。
[1]笼鹰:被人豢养的猎鹰。
[2]凄风:凄冷的风。淅沥:风声。
[3]云披二句:谓鹰穿云破雾,冲断虹霓,如雷似电般地掠过平冈。披,分开。
[4]砉(huò)然:象声词,指鹰的羽翮劈剪荆棘的声响。
[5]摧藏:摧抑、挫伤。
[6]清商:秋风。假:凭借。
这是一首咏物诗,当作于柳宗元初至永州时。革新失败,被贬荒远,诗人如受伤的猎鹰,感到巨大的痛楚和惊惧,同时又满怀对自由的向往和期盼,故以笼鹰为喻,写情言志。
诗一开篇,就展现了一个宏阔迅急的场景:凄风淅沥,严霜密布,出笼的苍鹰腾空直上,在晨曦中上下翻飞。它忽而穿云破雾,划断虹霓;忽而如雷似电,掠过平冈。向下俯冲时,其羽翮劈剪荆棘而发出砉然的响声;抓到狐兔后又迅速升腾,冲向苍茫的云空。其尖利的脚爪上挂着兽毛,坚硬的鹰嘴边留着兽血,百鸟在它的威慑下,纷纷四散逃窜。此时此际的苍鹰,以一种得胜者的情态独立于天地之间,傲然四顾,在激昂的神情中透出勇武的气概。
在这段描写中,作者先为苍鹰的出场设置了一个严寒肃杀的背景,借以烘托鹰的勇武劲健,接着用“上击”、“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剪”、“攫”、“腾”等冲击性极强的动词、形容词,力状苍鹰的迅猛、矫捷、勇武、善战。把这些动作连接在一起,宛如经过精密剪裁的电影镜头,一个画面紧接着一个画面,中间绝无丝毫拉杂拖沓,干净利落地展示了一幅苍鹰出猎图的全景。相比之下,宋人张耒《笼鹰词》所谓“八月获黍霜野空,苍鹰羽齐初出笼”,就有些过于写实和一般化了。
与前八句相比,“炎风”四句笔势突转,诗情由激烈高昂一变而为低沉悲伤。“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自然气候由寒凉到溽暑的突变,使得苍鹰受到严酷的打击。据《酉阳杂俎》卷二十《肉攫部》载:“鹰四月一日停放,五月上旬拔毛入笼。拔毛先从头起,必于平旦过顶,至伏鹑则止。从颈下过飏毛,至尾则止。尾根下毛名飏毛。其背毛并两翅大翎覆翮及尾毛十二根等并拔之,两翅大毛合四十四枝,覆翮翎亦四十四枝。八月中旬出笼。”据此可知,被豢养的猎鹰自八月出笼至四五月拔毛,经历了一个由自由翱翔到被拘囚、摧残的大起大落。这既是自然气候使然,也是人为的迫害。在这双重力量的挤压下,昔日无比凌厉矫健的雄鹰顷刻之间便羽翼脱落,变得面目全非,不惟不能称雄于百鸟群兽,而且还要遭到“草中狸鼠”的欺凌,以致“一夕十顾惊且伤”。这是多么大的落差!又是何等的屈辱!其中有悲怨,有惊惧,还有愤怒。这是写鹰,又何尝不是写人?想当初,柳宗元积极参加革新运动,大呼猛进,所向披靡,不正像这苍鹰在凛冽的寒秋搏击长空么?然而,接踵而来的事变却使得整个革新中途夭折,二王八司马在专制政治的无情打压下,被贬荒远,而且“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在这种情况下,其现实遭遇用柳宗元在《答问》中的话说,就是“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他人有恶,指诱增益;身居下流,为谤薮泽”,用他在诗中的话说,就是“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这种虎落平阳遭犬欺的情形,又与苍鹰羽翼脱落后受欺于草中狸鼠的遭遇何其相像!
在高明的诗人那里,咏物即是写人,即是比照、象征人的精神情志。只是这种比照、象征来得更为隐晦曲折,全不说破,让人读来,亦物亦人,内涵丰富,具有广阔的想象空间。当然,全诗写到这里即戛然收束,也未为不可,但毕竟显得过于沉重,与开篇所写苍鹰的迅猛气势失去了应有的关合、照应,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结尾难以表现出苍鹰亦即诗人“猛志固常在”的精神意向。所以,最后两句“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就显得非常关键了。虽然身处困境,遍体鳞伤,但仍然心系浩渺寒秋和万里长空,期盼有振翅而起、云间翱翔的那一天。悲怨而不消沉,失望中深寓着希望,由此振起全篇诗意,形成由高而低、复由低至高的情感发展曲线,可以说正是这首咏物之作的特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