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至塞上[1]
单车欲问边[2],属国过居延[3]。
征蓬出汉塞[4],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5],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6],都护在燕然[7]。
[1]使:奉命出使。塞上:边塞。
[2]单车:轻车简从。问:聘问,出使。
[3]属国:即附属国。《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凡言属国者,存其国号而属汉朝,故曰属国。”居延:地名,汉有居延泽,唐后称居延海,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境。这句意思是说边塞十分辽阔,直到居延城以外的地区,都是大唐的属国。
[4]征蓬:随风飘扬的蓬草,这里是诗人自喻。
[5]大漠:广阔无际的大沙漠。
[6]萧关:古关名,故址在今宁夏固原东南。王维出使并不经过萧关,这里大约是袭用何逊“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见征人分别》)诗意,并非实指。候骑:负责侦察敌情的骑兵。
[7]都护:官名,汉宣帝时设西域都护,为驻西域地区的最高长官。其后废置不常,唐初先后设置安西、安北等六大都护府,每府各置大都护一人、副都护两人,负责掌管辖区的边防、行政及各族事物。燕然:山名,即今蒙古杭爱山。后汉车骑将军窦宪大破北单于,在此刻石纪功而还。
开元二十五(737)年春,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战胜吐蕃。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出塞巡视宣慰,并在河西节度使幕府兼任判官。这首诗是王维在出塞途中所写。
诗中最出名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清人徐增称:“‘大漠’、‘长河’一联,独绝千古。”(《而庵说唐诗》)清人张谦宜称“‘大漠’两句,边景如画,工力相敌”(《絸斋诗谈》)。而其中更见匠心的是“直”和“圆”两字,清人张文荪称:“‘直’字、‘圆’字,十二分力量。”(《唐贤清雅集》)《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也对这两个字深有领会,她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似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第四十八回)
一个“直”字,一个“圆”字,诗意的精妙究竟何在呢?仔细品味,诗人把广漠上的景象抽象为简洁的几何图案,这就把大漠的辽阔、空旷刻画出来。我们在生活中都有这样的经验,人的视野越辽阔,就越容易见到事物的整体形象,而事物的整体形象永远比局部所见要简洁。我们在飞机上俯看山河大地,曲折无数的黄河,也会简洁成一条蜿蜒的曲线。大漠上的孤烟,如果走近去看,肯定会见到它随风飘扬,不可能是笔直的,但如果从远方瞭望过去,风中的飘荡就会被忽略不计,而留给人笔直向天的印象。“长河落日圆”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不是在开阔的视野中,人们会更多地注意河水的曲折,但在开阔的瞭望之下,这些弯曲就会被忽略,而落日也会突现出简洁的圆形。所以这些简洁的线条,暗示了诗人骋目远望的辽阔的视野,大漠的旷远亦尽在不言之中。所以明人蒋仲舒说“旷远之景,孤烟如何直,须要理会”(《唐诗广选》),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评语。
诗人绘事状物的本领固然高妙,但诗意带给我们的回味则更加深长。古来描绘大漠瀚海的诗句多矣,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云:“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这些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然而与王诗相较,岑参的诗还是重在描绘大漠地理上的浩瀚,而王维的诗则写出了大漠的壮美。仔细体会王维的诗意,诗人在诗中贯穿了两个旋律,一是大漠的辽阔,一是诗人自身的渺小与孤单。全诗开篇即点出诗人此番出使是“单车问边”,在三、四一联中,又把自己比作随风飘扬的“征蓬”,就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开阔景象,实际上也从另一面折射出诗人在大漠上只旅独行的孤单身影。然而在自然之浩瀚与个体之渺小的对比中,全诗并没有流露出凄伤的情绪,而是以自然的壮阔,折射出诗人心灵的阔大,面对浩瀚的大漠,诗人的身体是渺小的,然而他的心灵是开阔的。正是有这样的心灵,他才能从容地欣赏“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的气势,全诗的结句,看上去似乎是无意之笔,实际上正是诗心开阔的传达。此刻的诗人,虽然在大漠上单车独行,然而他的心早已飞向遥远的燕然山,向往着凯旋将士的蓬勃意气。如此的心境,与岑参诗中“今夜不知何处宿”的茫然是绝然异趣的。
艺术上的壮美,来自精神上的超越。王维所以能在大漠的旷远中,写出一种壮美的意境,就在于诗意展现了超越个体局限的阔大心灵,这是超出了日常人情的一种伟大的情感。我们说岑参的“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的确是很动人、很亲切的,然而它写的是一种普通的人情,是人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漠所自然引起的孤独感,王维并非没有这种感受,然而他超越了,而且他将这种超越表现得如此天真自然,没有一丝艰难劳苦之态。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卓越的盛唐诗人,最令人神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