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贬官与隐居(721—735)
才华早著、科场顺利的青年王维,在他入仕不久,就遭遇到第一次官场挫折。开元九年(721)及第后,他被委以太乐丞一职,当年,一些艺人表演了只能为皇帝表演的黄狮子舞,王维由此获罪,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不久就离开长安,到济州(今山东茌平西南)去赴任。关于这次贬谪,有的学者推测,背后有更深的原因。王维入长安以后,深受宁王、薛王等人的赏识,由于玄宗与宁、薛诸王的矛盾激化,王维也因此受到牵连。舞黄狮子一事,不过是个导火索。不管真实的原因究竟怎样,这次打击对王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王维离开长安后,在济州司仓参军的任上待了几年,开元十四年(726)离开济州,到长安等待新的任命,开元十五年,改官淇(淇水,在今河南北部,源出林县东南)上。在淇上为官不久,又弃官在当地隐居。从开元十七年到开元二十一年,他回到长安闲居;开元二十二年到洛阳请求张九龄汲引,不久就隐居嵩山。开元二十三年,张九龄推荐他出任右拾遗,他离开嵩山,到东都洛阳赴任,结束了这一段被贬的漂泊经历。关于王维贬谪隐居的这几年,我们主要介绍两个问题。
(一)政治上的成熟与古体诗的增多
王维离开长安时,内心是很颓唐的,他在赴任的路上写了不少诗,抒发内心的牢骚,如《被出济州》云:“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可见,他此时对前途看不到什么希望,慨叹自己这次离开长安,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途经郑州时,他的心情更为暗淡,其《宿郑州》云:“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其中“孤客亲僮仆”写出了旅人的孤独,构思巧妙,又不失自然。
政治上的挫折,让王维开始看到盛世的繁华景象背后的问题。在长安时,他曾经热烈地赞美盛朝广纳英才的气象,对时代和个人的前途充满了自信。在安慰綦毋潜落第失意的诗作中,他没有因朋友的落榜而陷入对时代的失望,而是高唱“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劝慰綦毋潜“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送綦毋潜校书落第归江东》)。然而在贬谪失意中,他开始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士人。在济州为官期间,他结交的崔录事,郑、霍二山人,成文学,都是身负才华,但不能为时所用的士人。盛世中存在的寒士屈抑问题,深深震撼了他,他为此写下的《济上四贤咏》就表达了内心的不平:
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
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遁世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
(《崔录事》)
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
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使气公卿座,论心游侠场。
中年不得志,谢病客游梁。
(《成文学》)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献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郑霍二山人》)
这三首诗,前两首以感叹为主,而《郑霍二山人》直接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当时依然存在的不合理现象。在这期间他还写过《寓言二首》,明确表达了他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不满:
朱绂谁家子,无乃金张孙。
骊驹从白马,出入铜龙门。
问尔何功德,多承明主恩。
斗鸡平乐馆,射雉上林园。
曲陌车骑盛,高堂珠翠繁。
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
(其一)
君家御沟上,垂柳夹朱门。
列鼎会中贵,鸣珂朝至尊。
生死在八议,穷达由一言。
须识苦寒士,莫矜狐白温。
(其二)
只知斗鸡射雉的高门子弟,享受着荣华富贵,身负才艺的苦寒之士,命运却操纵在权贵手中,诗人对此表达了极大的不满。
在开元盛世背后所隐藏的这些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王维在一帆风顺的年轻时代是不容易看到的。生活的波折使他的思想变得成熟起来,当然,不恰当的成熟往往使人消沉和世故,所幸王维并没有走到这种偏颇里。在这段贬谪漂泊的时间里,他更清楚了什么是清明的政治,什么是应当坚持的操守和公义。他济州为官时,在以刚正廉洁著称的裴耀卿属下工作,受到很深的影响。后来天宝二载(743),他写作了《裴耀卿济州遗爱碑》,热情赞颂了裴爱民如子的高尚品德以及“不阿意以侮法”的正直品格。王维其后在政治上坚持廉洁奉公,严于律己,遵守“不宝货,不耽乐,不弄法,不慢官,无侮老成人,无虐孤与幼”(《送郓州须昌冯少府赴任序》)的为官之道。这都和他贬官后的磨练有很大关系。开元二十二年(734),张九龄出任宰相,王维向他积极干谒,并且在政治上一直追随于张,这就体现了他在政治操守上积极而明确的追求。关于他与张九龄的关系,我们在后面还要更详细地介绍。
王维在这段贬谪漂泊期里,古体诗的写作明显增加。自初唐以来,近体诗的创作就是长安诗坛的主流。王维早年偏重近体,正是对诗坛流行趣尚的呼应。贬官离开长安之后,他写的古体诗增多了,像上面举出的《济上四贤咏》等作品都是其中的代表。古体诗注重咏怀的特色,使他遭受人生坎坷之后的感慨,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表达渠道。值得注意的是,古体的兴起,在开元中期以后是诗坛上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李颀、储光羲、高适、王昌龄等著名诗人,都在开元中期以后用功于古体的创作(参见葛晓音《论开元诗坛》,《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第324—35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这背后的原因也许和王维存在一定的接近之处,开元中期,这批诗人通过了科举,进入仕途,生活的阅历明显要超过初涉人世的早年,而政治上的坎坷,使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盛世背后的社会问题,对现实的矛盾充满忧虑。当然,他们毕竟是被盛唐时代的开朗进取精神培养起来的士人,对时代的自信,对理想的执着,使他们即使碰到种种社会矛盾,也仍然不会像中晚唐士人那样流露出彻底的灰心失意。理想的光芒与现实的不平,在他们内心交织出激越的波澜,而这正是古体诗适合承担的表现内容。
王维虽然离开了诗坛中心长安,但他的人生轨迹,和诗艺变化的道路,带有开元诗人的共性。我们知道,盛唐诗歌昂扬进取的精神气质,是在积极继承建安风骨的基础上形成的。所谓“建安风骨”,是指在汉魏之际,围绕在三曹父子周围的建安文人,在他们的诗作中展现出来的慷慨悲歌、乘时建功的刚健气骨。盛唐诗歌正是积极地继承了建安风骨,并益之以开阔的气象。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到盛唐诗坛,特别提出“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可见,在近体流行的初盛唐诗坛,诗歌风骨的形成,直接为诗国高潮的来临拉开了序幕。而开元中期,古体诗的复兴,以及古体咏怀精神的重新张大,则是诗歌风骨形成的重要表现。王维在贬谪漂泊期间的创作,正是开元诗坛声律、风骨始备的一部分。
(二)追慕陶潜与田园诗的写作
王维在对社会有了更清醒认识的同时,内心也产生了隐居以葆素志的愿望,他的《偶然作》组诗,一方面在抨击寒士屈抑的不合理现象(“赵女弹箜篌”),一方面则明确表达了他希望避世隐居的心愿。《偶然作》其三云: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
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
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
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
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
相去讵几许?故人在中路。
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
忽乎吾将行,宁俟岁云暮?
此时,陶渊明对他的影响是很深的,他的《偶然作》之四就写到陶渊明: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
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
中心窃自思,倘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
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
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
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
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诗中陶渊明兀傲的形象,正是王维在贬谪中心态的折射。
然而,王维并没有真正走上陶渊明那种躬耕垄亩的隐居道路。他从济州司仓参军的任上离职后,曾在淇上隐居;向张九龄干谒后,又到嵩山隐居了一段时间。然而无论哪一次,时间都不长,而且一直在等待新的出仕。就是后期过的半官半隐生活,也和陶渊明彻底的挂冠而去很不相同。
王维早年在长安的时候,很少写作田园诗,贬官后,这方面的写作开始增多,逐渐成为他创作中重要的内容。在中国诗歌史上,田园诗作为一种有着独特精神与审美内涵的诗体,发端于东晋末年陶渊明的创作,复经初唐王绩等人接续,在盛唐趋于流行,而王维的作品正是盛唐田园诗的代表。
田园生活的内容,最早在《诗经》中就出现了,而且在整个古典诗歌史上,它一直是受到诗人关注的题材。但是,发端于陶渊明而流行于盛唐的田园诗,有其独特的内涵。它通过描绘田园生活的恬淡与宁静,寄托诗人返回自然、保持真淳的怀抱。这种精神旨趣,决定了它侧重从田园风光中创造一个和谐宁静的世界,而不是做农村生活的实录。《诗经·豳风·七月》写农人一年的辛劳,白居易的新乐府、《观刈麦》等作品写农家之苦,都不属于田园诗的范畴。王维贬官后,追慕陶渊明的归隐,他对陶诗所表现的田园生活之乐十分向往,笔下经常出现类似陶诗的描写,如《偶然作》之二:
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门里。
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
喧聒茅檐下,或坐或复起。
短褐不为薄,园葵故足美。
动则长子孙,不曾向城市。
五帝与三王,古来称天子。
干戈将揖让,毕竟何者是?
得意苟为乐,野田安足鄙。
且当放怀去,行行没余齿。
陶诗在描写田园生活时所创造的许多艺术景象,对王维都有直接的影响,如他在天宝间隐居辋川时所写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其中“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描写,就化用了陶诗的意境。陶渊明的田园诗,自东晋以至初唐,很长时间里是不太受诗坛重视的。初唐王绩的田园创作重新效法陶诗,这之后,继踵陶诗的盛唐诗人,就以王维为代表。
然而,由于王维和陶渊明彼此精神志趣上存在差异,两人的田园诗也因此呈现出不同的风貌。田园对于陶渊明,是象征着他真淳理想的净土,为了守护这一片净土,他躬耕垄亩,以偿素志。对人生的出处穷达,对仕隐的抉择,陶渊明都有很深的思考,这些都反映在他的田园诗里。王维并没有做到陶渊明那样的隐居,无论是济州离职后在淇上、嵩山等地隐居,还是后期在长安过半官半隐的生活,他都没有彻底挂冠而去。田园对于他,是精神休憩的静地,是化解烦闷的乐土,但并没有充分地呈现出陶诗中那种作为精神净土的深刻意义。在陶渊明笔下,田园中的隐士,就是诗人的自我形象,他享受着田园的恬淡与快乐,同时也有躬耕垄亩的艰难,与不得不乞食的无奈。在他恬淡的背后,也埋藏着“贫富常交战”的精神痛苦。我们不妨重温一下陶诗中的这些诗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在王维的田园诗里,我们是很难看到这些内容的,他笔下的隐士高雅风流,出尘脱俗,或临泉酌酒,或倚松抚琴,或落花闲卧,或信步郊原,仿佛已经脱略了一切人间的烟火气息。
对田园生活的描写,陶渊明善于将自己对真淳理想的理解,和眼前的田园景象融会在一起,创造出许多富于寄托的田园景象,他笔下屡屡出现的松菊白云、归鸟孤村,都带有比兴的意味。它们既是田园中的景物,也是诗人怀抱品格的象征。他善于表达田园生活的感受,多以白描的笔法,精练地传达田园生活的氛围,形成内涵丰富的平淡诗风。王维的田园诗并不因循陶诗的平淡,同样是表现田园生活的恬淡和乐,他以更丰富的笔法,描绘出农村生活姿态万千的风光之美。在他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雨后郊原的爽朗明净,田野上江水的熠熠闪光;可以见到初春的柳绿桃红,故燕归巢,还可以远望青山下白鸟翻飞的轻盈。田园风光,既是如此丰富,又是那样清新生动,引人向往,令人流连。可以这样说,陶诗的动人在于平淡真淳,而王诗的魅力则在于绚烂高华。王维正是用他天才的艺术才能,把田园诗在表现田园生活之恬淡和乐上的独特审美追求,发挥到一种绚丽多姿的境界。当他在后期过上半官半隐的生活以后,别业生活又促使他将山水融进田园的描写。他与孟浩然一同成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是绝非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