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优秀文化传统的民族,自先秦以迄两宋,中华文化发展到一个高峰。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就曾自豪地说:“国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苏轼《服胡麻赋》注引《楚辞后语》)近人王国维也说:“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宋代之金石学》)陈寅恪更加以精确的概括:“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确实如此,赵宋一朝的文化,得到了全面的发展。就文学而言,散文中的唐宋八大家,宋代就占了六位。而别具一格的宋诗,又与唐诗分庭抗礼,各领风骚。特别是宋词,更是一代文学之标志,与唐诗元曲,分别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三座里程碑。说到宋词,人们自然会想到豪放与婉约两大流派。明人张綖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诗馀图谱·凡例》)由此可见,苏轼是豪放词派的宗匠,秦观是婉约词派的杰出代表。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别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他出生在一个中小地主的家庭里。青少年时期,慷慨豪隽,强志盛气,慕郭子仪、杜牧之为人,决心“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宋陈师道《淮海居士字序》)。杀敌疆埸、收复故土的愿望一时不能实现,便过了一个时期的漫游生活。三十岁前后,曾到历阳(今安徽和县)、徐州(今属江苏)、会稽(今浙江绍兴)省亲访贤,探古揽胜。家居期间,时而“杜门却扫,日以文史自娱;时复扁舟循邗沟而南,以适广陵”(秦观《与李乐天简》);有时也寄迹青楼,以他的词作,“酬妙舞清歌”(秦观《梦扬州》词)。神宗元丰八年(1085),秦观37岁,考中进士,除定海主簿,未赴任,寻授蔡州教授。当年神宗去世,哲宗继位。翌年改元元祐,主张变法的新党代表人物王安石不久也病故。哲宗年幼,朝中大政,一切听之于高太后。于是司马光、吕公著等旧派人物当权。元祐二年(1087),苏轼以“贤良方正”荐秦观于朝,不幸为忌者所中,只得引疾回到蔡州。直到元祐五年五月,才以范纯仁之荐,再次被召到京师,除太学博士,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元祐六年,又由博士迁正字,但在洛、蜀两党的斗争中,依附蜀党的秦观遭到洛党贾易的攻击,以行为“不检”罢去正字。过了二年,方始迁为国史院编修,授宣德郎。在京三年,是秦观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他和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同游苏轼之门,人称“苏门四学士”,而苏轼“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对他的文章(包括词)“未尝不极口称善”(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
高太后去世,政局有变。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新党重新上台,旧党遭到打击。苏轼被贬到惠州,再贬琼州。秦观也因“影附苏轼”,出为杭州通判,又因御史刘拯告他增损《神宗实录》,道贬处州,任监酒税的微职。绍圣三年,又以写佛书被罪,贬至郴州(今属湖南)。在郴州住了一年,奉诏编管横州(今广西横县),次年又自横州徙雷州(今广东海康)。在“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秦观《宁浦书事六首》第三首)的境遇中,他预感到生命不会久长,为自己作了挽词。可是在元符三年(1100)五月,新接位的徽宗下了一道赦令,苏轼自海南量移廉州,途经海康,和他见了一面。随即他自己也被放还。当年八月十二日,醉卧藤州(今广西藤县)光华亭上,溘然长逝。终年52岁。
秦观一生的道路坎坷曲折。他曾针对当时的内政、边防,写过不少策论,但政治上的抱负始终未能实现。后世称他的策论“灼见一代之利害,建事揆策,与贾谊、陆贽争长”(明张綖《秦少游先生淮海集序》)。然而他的成就主要却在诗词方面。现存《淮海集》中,有古近体诗四百多首。前期的诗风绮丽纤巧,被人目为“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引敖陶孙《臞翁诗评》)。甚至被人戏称之为“小石调”(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王直方诗话》:“元祐中,诸公以上巳日会西池,王仲至有二诗,文潜和之最工,云:‘翠浪有声黄帽动,春风无力彩旗垂。’至秦少游即云:‘帘幕千家锦绣垂。’仲至读之,笑曰:‘此语又待入《小石调》也。’”又宋汤衡《张紫微雅词序》:“昔东坡见少游《上巳游金明池》诗有‘帘幕千家锦绣垂’之句,曰:‘学士又入《小石调》矣。’”)、“女郎诗”(金元好问《论诗绝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后期的诗,因仕途上迭经挫折,风格为之一变,吕本中说:“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宋吕本中《童蒙诗训》)然而总的说来,“少游诗似小词”(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他的诗名也为词名所掩。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说:“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逮也。”(宋陈师道《后山诗话》)清纪昀等修《四库全书》时也说:“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四《集部·别集类七》)超过黄庭坚,这是事实;同苏轼相比,只能说各有所长。从这些评价上,可看出秦观词地位之高。
秦观词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约占今传《淮海词》的半数。有的词为应歌而作,多写与少女或歌妓相悦相恋的感情,如《望海潮》(其四)、《沁园春》、《一丛花》、《南歌子》(赠陶心儿)、《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院);有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清周济《宋四家词选》),如《满庭芳》(山抹微云)、《水龙吟》、《长相思》、《虞美人》(高城望断尘如雾、行行信马横塘畔)、《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锦帐重重卷暮霞)。他的一部分词作所写的虽大多是歌妓,但从这些受到当时社会歧视和遗弃的女子身上,也寄寓着词人自己怀才不遇、政治上屡遭打击的一腔忧怨。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爱情词除了几首格调不高以外,大部分思想比较健康,感情比较深挚。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通过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逢的故事,歌颂了坚贞的爱情,揭示了一个正确的恋爱观:爱情要经得起长久分离的考验,只要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情俗趣可贵得多。明代沈际飞评曰:“(世人咏)七夕,往往以双星会少离多为恨,而此词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朽腐为神奇!”(《草堂诗馀正集》卷二)确实,这种进步的恋爱观,在古代作品中是少见的;即使在拜金主义之风盛行的今天,也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秦观写贬谪生涯的词作,成就突出,在当时产生很大的影响。对这类作品,大体上可以理出一个顺序:始则对京城怀有眷恋惜别之情;继则回归无望,渐趋伤感、沉郁。他的《江城子》(其一)和《风流子》,可能作于离京之时。前者云: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西城,指汴京西郑门外金明池一带,那是一个著名的皇家林园,每逢三月上巳,都人常去游览。秦观供职秘书省时也曾与友人在那里宴集。如今身坐党籍,在临别的时刻怎能不感到留恋。后者云: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洲。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当系写乘船离京前往贬所的心情:此时词人北望都城,乌云笼罩;东逐汴水,前路漫长。一怀愁绪,不觉油然而生。
再如在处州时所作的《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感情更加深沉,不仅感到昔日的西池宴集已成幻影,而且觉得重回“日边”的清梦,也缥缈难寻。最后不得不失望地悲吟:“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一石激起千重浪,此词一出,前后得到七位词人的赓和,形成贬谪词创作的高潮。
后来词人一贬再贬,到达郴州前后,他的心仿佛破碎了一般:“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阮郎归》其三)“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阮郎归》其四)他在郴州旅舍所作的《踏莎行》一词,更饶沉郁之旨: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词哀怨无端,意蕴深沉,可称千古绝唱。据说,“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冷斋夜话》)这种凄切蕴藉、不便明言的深意,唯有与他“同昇而并黜”的苏轼能够理解,并在思想上产生“高山流水之悲”(清王士禛《花草蒙拾》)。一些人认为“词别是一家”,只能写身边琐事,不能反映政治情怀,婉约派词尤其如此。看了秦观表现贬谪生活的词作,这一观点不是很值得商榷吗?
除了爱情和贬谪方面的词以外,秦观的怀古、纪游之作,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和悠久历史。他的纪梦、抒情之作,表现了浪漫主义的遐想和超脱世俗的情致。传诵众口的《满庭芳》(山抹微云)词,描绘了暮冬时节的江南景色,含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在《望海潮》(其一)中,词人怀着赞美的感情勾勒了扬州辽阔的疆域和美丽的景色,并对隋炀帝荒淫奢侈的行为表示一定的批判。在《望海潮》(其二)中,词人对苍翠的秦望山、潇洒的若耶溪、“千岩万壑争流”的越州山水,发出由衷的赞颂,对范蠡、西施、兰亭、梅市以及贺知章等古人遗迹,表示无限的神往。又如《望海潮》(其三):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词人将个人在党争漩流中的升沉之感糅合在京洛名园的景物上,愈发促使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爱。读了这些作品,不禁使人联想到柳永描写杭州盛况的《望海潮》(东南形胜)词,它们从各自的侧面,反映了北宋时期都市繁荣的面貌,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而且具有一定史料意义。
词人的纪梦、抒情之作,几乎贯串他的一生。早期的《雨中花》,充满奇妙瑰丽的想象,表现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浪漫色彩。以后随着仕途的失意,他渐渐消极起来,在《满庭芳》(红蓼花繁)中已开始表现一种超尘出世的思想,特别是在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他更感到人生无望,内心充溢着忧郁和悲愁。他希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于是就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抒写自己的情怀,表面上似乎很旷达,骨子里却更加痛苦。如谪横州时,他醉卧海棠丛间祝姓家,醒后作《醉乡春》词云: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说明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受到压抑,唯有醉后忘却世事才感到舒畅自由。《好事近》(梦中作)下阕“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更是在貌似虚无恬淡的辞句下隐藏着内心的无限痛苦,因此有人把它当作死于藤州的预兆(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秦观……尝于梦中作《好事近》一词(略),其后以事谪藤州,竟死于藤,此词其谶乎?”)。他的同门好友黄庭坚更为理解他内心的奥秘,特地写诗寄贺铸以申悼念之情: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肠断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秦观早期的词“盛行于淮楚”,流播于青帘红袖之间。到了汴京以后,他进一步受到歌唱艺术特别是瓦子艺人的影响,常常撰写一些唱词。《调笑令》十首,便属这类作品。还有一些俚词,如《促拍满路花》、《满园花》、《河传》(其二)、《浣溪沙》(其四)、《桃源忆故人》以及《品令》二首,语言俚俗,风格粗犷,显然是有意向民间文学学习的结果。
秦观词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他善于发挥词的抒情特性,除了几首怀古之作外,他的词基本上不用故实,不发政论,只是“专主情致”(宋李清照《词论》)。其抒情之深挚,为词史上所少见。前人把他与晏幾道并提,说是“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清冯煦《蒿庵论词》)。由于他的词饱含深沉浓挚的感情,因此往往产生一种沁人心脾的艺术感染力。
第二、他的词蕴藉含蓄,寄情悠远。乍看起来,秦观词多咏美人芳草,离愁别恨;然而其中却蕴含着无限深情远意。清代陈廷焯说:“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白雨斋词话》卷一)周济说:“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说明他的词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具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馀味。他的词的结句最富有这种特色,如“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画堂春》),“回首,回首,绕岸夕阳疏柳”(《如梦令》其三),宛转低回,意境悠远,颇有游丝荡空、春水萦溪的艺术效果。
第三、他的词音调和谐,韵味醇厚。宋代叶梦得曾经称许说:“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的确,他的词平仄协调,音韵和谐,节奏鲜明,旋律优美,显示出一种悦耳动听的音乐美。试诵《满庭芳》、《浣溪沙》、《阮郎归》诸阕,未尝不觉字字妥溜,抑扬有致,恍如一股感情的溪流在流动,在激荡。由于他娴于音律,因此也能自度新腔。康熙《钦定词谱》于《梦扬州》调下注云:“宋秦观自制词,取词中结句为名。”(卷二十六)他如《醉乡春》、《海棠春》和《金明池》,也应是他的创调。
第四、秦观词的语言清新自然,明白晓畅,与所要表达的感情融合无间,达到形式和内容的和谐统一。对此前人评价极高。宋人蔡伯世说:“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清朱彝尊《词综》卷六引)他在语言上之所以获得如此高的成就,一方面是由于工于炼字,如“青笺嫩约”(《望海潮》其四),以“嫩”字形容少男少女之间的约会,十分生动贴切。又如“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满庭芳》),其中“连”这个动词,自然流丽,比世俗所推崇的雕琢痕迹很重的“黏”字,更能把大自然的美质形象地表现出来。另一方面是由于善于融化古人诗句,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晁补之赞曰:“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引)后两句本之于隋炀帝诗,清贺贻孙说:“‘寒鸦’‘流水’,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少游用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此乃点化之神。”(《诗筏》)说明秦观在语言的继承上非常富于创造性。秦观前期作品继承《尊前》、《花间》遗韵,时作艳语;然而“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王国维《人间词话》),比之前人,感情较为健康。
秦观词远绍南唐,近承晏、柳,下开美成,前人从词“当以婉约为主”的传统观念出发,认为它是“词家正音”(清胡薇元《岁寒居词话》)。虽然同是婉约,但秦观却与其它诸家有异。清人刘熙载说:“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艺概·词曲概》)宋代张炎对秦观词婉约的特点概括得尤为准确,他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词源》卷下)我们如果将秦观词仔细玩索,是不难得出这个印象的。且举《浣溪沙》一词为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澹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写的是春愁,然而着墨不浓,只是用白描的手法将所处的氛围加以渲染,就把一腔淡淡的哀愁变为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形成一种清幽深远的意境,让人读了感到凄清婉美,有如细嚼橄榄,回味无穷。
秦观词在思想内容上真实地显现了他的个性和身世,并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政治斗争,具有一定的认识意义;在艺术上也有很多独创的地方,值得我们今天借鉴。但也应看到,他的一些描写爱情的词作,尤其是俚词,还有一些涉于狎媟的成分;在一些怀古、纪梦和表现贬谪心情的词作中,也往往黯然伤神,消极颓丧,缺乏鼓舞人心的力量。就艺术而言,也存在纤细柔弱的毛病,胡仔说:“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苏轼亦以其词的“气格为病”,曾经讥评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另外他的词也还不够深刻有力,清代贺裳说:“少游能曼声以合律,写景极凄婉动人,然形容处殊无刻肌入骨之言。”(《皱水轩词筌》)这些批评基本上是中肯的。
本书收入了秦观的全部词作,故名之《秦观词集》。为了方便读者,我们对秦观词中涉及的典故作了简要的注释,并择要将词中化用的古人诗词文句列于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此外,我们将历代评论及对秦观词的系年择要列于每首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