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归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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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条,一定要有合法的固定住所,一定要从事正当的职业。”
又尖又高的声音紧张得一个劲儿打战。启程前往乐园之前,不允许有一点点疏忽大意。
“第二条,一定要保持善行。”
三上纯一站得笔直笔直的,听着就要跟他一起被提前假释出狱的狱友宣读誓约书。他已经脱下囚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拿着的是假释许可证。他有一双内双的眼睛和细长的眉毛。今年二十七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紧绷着脸,似乎为某件事情钻了牛角尖。
“第三条,坚决不与有犯罪倾向的人和行为不端的人来往。”
纯一紧张地盯着正在宣读誓约书的狱友的后背。狱友姓田崎,比纯一大十岁。田崎外侧眼角下垂,长着一张谦恭的脸。谁也想不到他会因为未婚妻不是处女怒而杀人。
“第四条,搬家或者长时间外出旅行时,要得到监护观察官许可。”
松山监狱保安部会议室里,除了就要被假释的两个服刑人员以外,还有包括监狱长在内的几名看守。看守在法务省文件中的名称是惩戒处理官,一般称为管教官。看守这个名称只作为职位还被保留着,而作为官职称呼,早在十年前组织机构改革时就被废止了。
透过磨砂玻璃,柔和的光线照射进来,管教官们的表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蔼可亲。但是,纯一平静的心情很快就被田崎宣读的第五条誓言打乱了。
“第五条,我们要为被害人祈祷冥福,我们要诚心诚意赔偿被害人的损失。”
纯一感觉上半身的血液唰的一下子流空了,脸色变得煞白。
要为被害人祈祷冥福?还要诚心诚意赔偿被害人的损失?
自己杀死的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是升入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还是哪里都没去,化为乌有了呢?是因为自己的施暴,整个人就彻底消失了吗?
“第六条,要每月两次跟监护人或监护观察官会面,报告近况。”
纯一低下了头。在服刑期间,他一直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找到答案。自己真是一个犯了罪的人吗?如果自己的行为是犯罪的话,服刑还不到两年就能赎罪吗?
“第七条,监狱里的情况坚决不对任何人讲。”
田崎宣读完假释期间必须遵守的事项之后,开始宣读誓言。
“从今天起我被假释,我要接受监护观察……”
纯一突然抬起头来,视线跟坐在他对面的管教官碰在了一起。这名管教官姓南乡,年近五十,职位是看守长。结实的肩膀上是一张庄重严肃的脸。此刻,南乡正看着纯一微笑。
最初纯一认为南乡是在祝贺他出狱,但仔细一看,发现南乡的微笑中还有更深的含义。
“我宣誓,严格遵守以上各项,努力重新做人。”
纯一感到不可思议:南乡为什么这么关注我呢?服刑期间,纯一遇到过在不违反规定的范围内为囚犯谋求方便的态度和蔼的管教官,也遇到过态度蛮横、动不动就找碴儿惩罚囚犯的虐待狂似的管教官,但南乡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连接触都很少。很难想象南乡对纯一的悔过自新会有什么特别关照。
“如果违背了上述任何一项,我对取消假释送回监狱不会提出任何异议。假释犯人代表田崎五郎。”
誓约书刚刚宣读完毕,纯一背后就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孤零零的掌声。大概鼓掌的人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拍了两下就不拍了。
纯一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鼓掌的人是自己的父亲。父亲为了接儿子,特意从东京来到了遥远的四国松山。父亲五十一岁了,经营着一家很小的街道工厂。父亲停止了鼓掌,纯一面部紧张的肌肉随之松弛下来。
“也许你们觉得服刑期很长,”身穿深蓝色警服的监狱长开始作最后的训示,“但是我希望你们能认识到,真正的重新做人从现在起才刚刚起步。我不希望你们再回到监狱里来!当你们成为社会上优秀的一分子的时候,才能说是真正完成了悔过自新的过程。回到社会上以后,不要屈服于任何困难,不要忘记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好好努力吧!我就讲这些,祝贺你们!”
这次,会议室里所有在场的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交付假释许可决定书的仪式举行了十分钟就结束了。
纯一和田崎向管教官们行礼之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他们已经习惯了连面朝哪个方向都要按照命令执行的生活,一时还改不过来。
监狱长对他们说了句“你们可以回家了”,并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送人的手势,他们这才朝监狱长指示的方向转过头去。
三上纯一的父亲三上俊男背靠着墙站在会议室的后方。父亲肤色灰黑,身体瘦弱,像个常年辛苦劳作的工人。今天穿上了仅有的一套西装,但怎么看都觉得人配不上衣服,就像一个总也出不了名的演歌[2]歌手。不过,父亲这身显得有些土气的穿着,充满了家乡温暖的气息。
纯一向父亲走过去,田崎也向大概是他父母的一对初老夫妇走过去。
三上俊男迎着儿子,满面笑容地晃着拳头,做了一个庆祝胜利的姿势。管教官们见状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么长时间,”俊男看着纯一的脸,就像自己刚服完刑一样,叹了口气又说,“终于坚持下来了,好样的!”
“我妈呢?”
“在家里给你做好吃的呢。”
“嗯。”纯一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爸爸,对不起……”
听到儿子这句话,俊男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纯一咬着嘴唇,等着父亲开口说话。
“不用想那么多,”俊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后,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对吧?”
纯一点点头。
俊男脸上又有了笑容,他用右手摁着儿子的头顶,使劲摇了摇。
南乡透过总务科的窗户看着正要走出监狱大门的三上父子。在大门里边,管教官正在最后一次核实三上纯一的身份。
南乡的全名是南乡正二,此刻,他正以一种“又一个罪犯被挽救过来了”的心情看着高高兴兴的三上父子。他喜欢看囚犯被释放走出监狱大门时的情景。他十九岁就当了看守,但是只干了一年,他对这个工作的使命感就消失殆尽。但是,打那以后他又连续干了近三十年,完全是因为可以看到囚犯被释放走出监狱大门时的情景。只有在这时,才能说罪犯已经重新做人了。至于他们是否还有犯罪的危险,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沉浸于放他们出去的喜悦就足够了。
南乡看到三上父子向管教官深深鞠躬,然后走出监狱大门,肩并肩地走了。
两个人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之后,南乡走到文件柜前。文件柜里有三上纯一的《服刑记录》。这份厚厚的文件是囚犯在服刑过程中所有表现的观察记录。纯一假释出狱,《服刑记录》由南乡所在的管教部门转送到总务科。只要纯一不因为再犯罪被关进监狱,《服刑记录》就会永远被保管在这里。
南乡虽然看过很多次三上纯一的《服刑记录》,但还是掀开封面,重新看了一遍分类调查表上记载着的三上纯一的个人信息,以及公诉事实,为的是最后确认一下。
纯一出生于东京,其家庭成员有父母和一个弟弟。两年前犯罪时二十五岁,罪名是伤害致死罪。一审判决后没有上诉。包括判决之前的拘留期,总共服刑两年。按照服刑人员分类的规定,被定为YA级(未满二十六周岁的成人,没有进一步的犯罪倾向者),从东京拘留所移送至松山监狱服刑。
南乡的目光移到出生后的经历和罪行一栏。纯一出生后的经历和犯罪经过,都是根据搜查资料整理的。南乡的手指在文字下面滑动着,查看着纯一犯罪的详细记录。
三上纯一,1973年出生于东京都大田区,父亲以前是街道工厂的工人,后来独立出来,经营着一家只有三名员工的小工厂。
初中毕业前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记载,但是在1991年,十七岁的纯一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说是后来事件的诱因。
那年暑假,纯一对家里说要和朋友外出旅游四天三夜,但是过了该回家的日子也没有回来,父母十分担心,便去派出所报案寻人。
十天后,也就是8月29日,家人才得知纯一正在旅游目的地千叶县胜浦市以南十五公里处的中凑郡被警察辅导。纯一不是一个人,而是跟女朋友一起被警察辅导。原来,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是撒谎,他是去享受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性在一起过夜的快乐。
事件过后,纯一回到东京就开始经常逃学,对父母和老师也开始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情绪。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复读了一年才考上一所作为第四志愿的理科大学,专攻化学工业。
大学毕业后,纯一在父亲经营的“三上造型”工厂帮忙,两年后的1999年就出事了。
“看什么哪,看得这么入迷?”突然有人问道。
南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原来是总务科长杉田。杉田的级别比南乡高一级,是副管教长,警服袖口上的两条金线闪闪发光。
“229号假释有问题吗?”229号是纯一的囚犯编号,管教官们都这样称呼他。
“不不不,他这一走,我还真觉得有点舍不得呢。”南乡开玩笑地搪塞了一句,“这个,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啊,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杉田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困惑地直皱眉头。
南乡心中暗自高兴。管教官们在固定不变的日常工作中哪怕有一点点破绽都会脸色大变,因为监狱里的小征兆很可能会发展成大问题。杉田就是以那种谨小慎微的人特有的警戒心为武器升官的男人。哪怕部下只是把《服刑记录》拿出来看看,他都会感到极度不安。
“我很快就会还回来的。”
南乡说完这句安抚杉田的话,走出总务科,回到保安部二楼的管教部门。这里是负责全面管理囚犯的部门。南乡是这里的首席管教官。职级是看守长,对于四十七岁的南乡来说,晋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相当于一般企业里部长助理的位置。
摆满了办公桌和监视器的房间里只有很少几个管教官,显得空荡荡的。其他人都出去监督犯人或巡查监狱了。南乡特意放慢脚步,确认没有要来向他请示工作的部下以后,才坐在了背靠窗户的首席管教官的办公桌前。他点燃一支烟,开始仔细阅读三上纯一的《服刑记录》。三上纯一二十五岁时犯罪的详情,在写给检察官的书面材料和审判记录等数份文件中都有记录。
1999年8月7日晚上8点33分,突然发生了一起伤害致死事件。现场在东京市滨松町车站附近的餐馆。一个正要在店里就餐的名叫佐村恭介的二十五岁的客人,对当时也在店里的纯一用挑衅的口吻说了一句“你他妈的看我不顺眼是吗”,这就是事件的起因。
是佐村恭介先出言不逊找碴儿打架,二人各自的餐桌相距五米左右,一直没有说过话等,好几个当时在现场的证人都在证词中证实了以上事实。
根据餐馆老板的证词,是佐村恭介主动走到纯一这边来的,当时纯一只是一脸困惑地看着佐村恭介。佐村恭介对纯一说:“我讨厌你看我的眼神!简直就是看罪犯的眼神!”总之是想挑起事端。
后来二人又对了几句话,然后就争吵起来,而且越吵越厉害。不但言辞激烈,而且逐步升级。在写给检察官的书面材料里,根据纯一的证词,佐村当时说的话的主要意思是“你认为我是乡下人,瞧不起我”。当纯一知道了佐村恭介是千叶县人时,为了让对方冷静下来,还说起自己在高中时代对家里谎称跟朋友一起去旅游,去过千叶县房总半岛外侧的中凑郡。没想到这样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原来,佐村恭介正是从中凑郡出差来东京的。
“你这浑蛋!”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佐村骂纯一的这句话。骂完以后,佐村劈胸抓住了纯一的衣襟。老板为了制止二人打架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但还没等他跑到纯一的餐桌,二人已经你来我往对打了好几拳,有的证人说是打了十拳以上。先出手的是纯一。纯一在口供记录里说自己是“为了挣脱对方,只好出手”。
老板赶到时,已经无法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了。在后来的审判中,老板的证词是这样的:“企图伤害对方的应该是被害人,被告人看起来只是为了离开现场拼命挣脱。”
后来,纯一终于成功地摆脱了佐村。但是佐村又要从正面抓住纯一,于是纯一一边怒骂着“你这浑蛋!畜生!”一边用头、右肩和右臂撞向对方。佐村突然遭到纯一的撞击,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结果被一只矮凳子绊住双脚,身体腾空而起,后脑着地倒在地上,造成头盖骨骨折和脑挫伤,救护车赶到十一分钟以后不幸死亡。
事件发生后,纯一也不用老板制止他逃走,只是呆呆地留在现场等着警察到来。最终纯一以伤害致死嫌疑的罪名被逮捕。
看到这里,南乡掐灭香烟,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太不谨慎了,但无法控制自己。
这是一起由吵架引起的典型的伤害致死案件。只有那种运气不好的人,才会卷入这种事件。从公诉事实来判断,量刑为有期徒刑两年可以说重了点,判个缓期执行也不奇怪。也许法官把纯一高中时代被警察辅导过的经历跟这次事件联系在一起了。检察官为了达到影响法官心证[3]的目的,最初在法庭上陈述犯罪事实的时候就详细地叙述了纯一那次离家出走的事,并暗示那次离家出走跟这个案件有关。
尽管如此,也可以说法官的判决是公正的。通常,在伤害致死案件的审理中,争议焦点在于是否为正当防卫,或者被告人是否有杀人意图。如果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被告人就会被判为无罪;如果被认定为有杀人意图,就会定为杀人罪,量刑重得多。在法律条文上,杀人罪是可以判死刑的罪。
就纯一的情况而言,审判中最大的争议焦点是他的背包里有一把猎刀。虽然这对纯一来说是相当不利的证据,但纯一在父亲的工厂里帮忙,平时干活时很多的细活都需要使用小刀,而且这把刚买的刀还包着商店的包装纸,一直在背包里装着没拿出来。辩护律师说:“如果有杀人意图,被告人肯定会使用那把刀。”辩护律师的主张不仅得到了法庭的认可,而且在立案阶段关于违犯刀枪法的追诉也被免除了。
检察院方面竭尽全力反击。他们让被害人的父亲佐村光男作为证人出庭,拿出餐厅的小票作为凭据,说被害人只点了两杯兑水的日式烧酒,根本没喝醉,不能认为醉酒是吵架的原因。的确,被害人醉酒程度很轻,这通过对尸体进行司法解剖时测定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也得到了证明,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左右审判结果的证据。
结果,法院经过三次开庭审理,宣布加上判决前拘留的一个月,判处三上纯一有期徒刑两年。
南乡看了一阵《服刑记录》以后抬起头来,开始回忆纯一服刑一年零八个月期间在狱中的表现。
南乡对229号囚犯的总体印象是:不计较个人得失,性格纯朴笨拙。仔细看了《服刑记录》以后,这个印象越来越强烈了。纯一的脸上依然留着少年时代的影子,一双眼睛透出的神情好像总是在一心一意想着一个问题。上高中时发生的离家出走十天的事情,大概也是因为一心一意地想着女朋友吧。
现在,南乡想起了半年前的管教官会议。纯一拒绝与教诲师见面,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不依赖宗教,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结果纯一给负责他的管教官留下了狂妄自大的印象。会议上有人提议以反驳管教官为由处罚他,但是由于南乡的反对,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从这件事开始,南乡注意上了这个叫三上纯一的229号囚犯。
后来,通过《服刑记录》了解到的奇妙的偶然,使南乡下定了决心。
纯一上高中三年级时带着女朋友离家出走以后去的那个地方,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事件。
最终确认之后,南乡对于最合适的人选,已经不再犹豫了。
南乡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东京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号码。
“我这边都准备好了,”南乡低声告诉对方,“就这一两天,肯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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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松山监狱到东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在这短短的四个小时里,出狱的喜悦接二连三地从纯一心底涌上来,连喘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让纯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住过的监狱的围墙竟是那么矮。五米高的水泥围墙看上去怎么那么矮呢?自己从监狱里面看它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高耸入云,遮住了整个天空。
宽阔的马路也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里,纯一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松山市的街景。一座座高楼大厦好像要向他倾倒下来似的,让他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昨天在接受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他来过松山市,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刚刚过了一夜,对松山市的印象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果就这样坐出租车回东京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到达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以后,俊男问纯一:“想喝点酒吗?”纯一摇摇头,立刻答道:“我想吃甜的。”
父子二人走进咖啡馆,点了法式水果布丁和巧克力芭菲等甜点。
看着狼吞虎咽吃甜点的儿子,父亲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纯一吃饱了。吃饱以后他开始四处乱看周围年轻的女人。现在是6月,正是女人们穿着单薄的季节。从咖啡馆出来到上飞机之前,纯一不得不一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
上飞机以后,纯一被剧烈的腹痛袭扰,肠子在腹腔里翻滚,疼痛难忍的他去了好几次厕所,狼狈不堪。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麦饭[4]为主食。长期以来只摄取最低限度卡路里的消化系统,由于刚才那顿甜食的攻击,引起了恐慌。尽管如此,纯一还是很高兴的。仅仅是能够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单人卫生间里排便,就像做美梦似的。
父子二人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坐电车直奔大塚。到了东京都内,又换上环绕东京市中心运行的山手线,在位于西北方向的一个车站下了车。车站附近就是繁华的池袋,走着去都不会觉得太远。
纯一还没见过这边的家。半年前他从父母的来信中得知,家已经搬到这边来了。但是,他故意没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而是将其作为出狱后的一个期待埋在了自己心里。在一个陌生的街道里生活,对于一心想告别过去、重新做人的纯一来说,感觉就像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一样。
走出大塚站的检票口,纯一眺望着面前的环行交叉路口和呈放射状的道路。到处都是银行、商务旅馆、高档餐馆和快餐店,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很多。看着眼前充满活力的城市,纯一非常兴奋。
但是,也许是因为进入了住宅区的原因吧,纯一跟在俊男的身后刚走了五分钟,周围就突然静了下来,甚至给人几分寂寥的感觉。又走了十分钟左右,纯一心情沉重起来。他怀疑自己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继而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的自责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低着头走路了。
离家越来越近,说话越来越少的俊男终于开口说话了:“前面那个路口拐弯就是咱家。”
转眼之间父子二人拐过弯去,映入纯一眼帘的是抹了砂浆的黑乎乎的墙壁。在常年的风雨侵蚀之下,墙壁上有很多明显的黑色条纹。没有院门,临街的一扇小门告诉人们那就是这所房子的入口。建筑面积只有六坪[5],虽说是一所独门独户的小楼,但也太寒酸了。
“进去吧!”俊男低着头说,“这就是你的家。”
纯一忽然觉得自己让父亲担忧了,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了家门,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回来了!”纯一大声打着招呼拉开了门。一进门就是厨房,母亲幸惠正在往盘子里盛色拉,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盼望已久的重逢的喜悦,使母亲那双眼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的脸圆圆的,眼睛与眉毛之间的距离很近,神色坚毅,这特点被儿子遗传了。
“纯一!”幸惠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慢慢向门口走过来。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哗哗地往下流。
看着变得衰老的母亲,纯一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不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纯一说,“我终于回来了。”
纯一和父母一家三口的庆祝晚宴不到下午5点就开始了。在一楼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摆着牛肉、烤鱼和中式炒菜等三种主菜。
纯一没看到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明男,觉得很奇怪,但他决定在父母谈到弟弟之前什么也不问。
俊男和幸惠最初说话很少,大概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对有前科的二十七岁儿子说什么好吧。一家三口零零星星地对话,总算落到了纯一的将来这个话题上。
纯一想明天就去父亲的工厂“三上造型”干活,但是父母都劝他先休息休息,过一个星期再去。纯一听从了父母的劝告。他并不是想毫无目的地闲逛一个星期,因为他看着这个黑黢黢的所谓的新家,察觉到家里一定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吃完饭,幸惠带着纯一上了二楼。踩着陡得不能再陡的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看到的是被短短的走廊分开的两个日式房间。
拉开推拉门,看到自己的房间只有三叠大小,纯一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出狱后的喜悦完全消失了。这间屋子的面积跟监狱里的单人牢房一样。
“小了点,没问题吧?”幸惠用明快的声音问道。
“没问题。”纯一点点头,放下从松山监狱带回来的运动背包,坐在了已经为他铺好的被褥上。
“你别看这房子看起来不怎么样,住着可方便了。”幸惠站在门口笑着说,“虽然旧一点,但哪儿都不用整修,打扫起来也省事。”
但是,幸惠的话越多,越能让纯一听出她是在拼命压抑着跟她表情完全相反的悲伤。
“离车站远,不用担心噪声。买东西的话,走十五分钟就到商业街了。阳光也算充足。”幸惠停顿了一下,轻声嘟囔了一句,“就是比以前的家小了点。”
“妈,”纯一想换一个话题,因为他担心母亲会再次伤心落泪,“明男呢?”
“明男离开这个家了。一个人租了一间公寓。”
“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幸惠犹豫了一下才把明男的地址告诉了纯一。
下午6点多,纯一拿起写着明男地址的纸条离开了家。
虽说夏至快到了,但这个时间天还没黑。尽管如此,纯一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还是感到忐忑不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来来往往的汽车行驶速度异常快,还有一个原因是假释出狱的犯人特有的问题。他还有三个月才能刑满释放,在这三个月里,哪怕只是触犯了只会被处以罚款的法律,甚至连违反了交通规则,都要重新被关进监狱。他还必须随身携带通称为“前科卡片”的联络卡片。这张让纯一感到非常沉重的卡片,就在他胸前的衬衣口袋里。
弟弟住在东十条,加上换车的时间,坐电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那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公寓。顺着外挂楼梯上去,最里面就是明男的房间。纯一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很随便地问了一声“谁呀”,就向门口走过来。那是已经有一年零十个月没听到过的弟弟的声音。
“明男?是我。”
纯一在门外说完这句话,就听到里边的人好像停下不动了。
“开门让我进去行吗?”
里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明男那酷似父亲的贫寒相的脸。
“你来干什么?”明男瞪着纯一,怒气冲冲地问道。那是弟弟真生气时的表情。
一想到弟弟生气的理由,纯一有点心虚,但还是问道:“我有话跟你说,能不能让我进去?”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想跟杀人犯说话。”
纯一的视线模糊了。从心底涌上来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败之后常有的绝望感。他想转身就走,但又觉得那也太不负责任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大概是别的住户回来了。明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胆怯的神情。
明男一把抓住纯一的肩膀将他拽进去,并赶紧关上门。
“我可不想让邻居看见我跟杀人犯在一起。”明男说。
纯一默默地环视着明男这个六叠大小的房间。在一张肯定是从大件垃圾集散点捡来的矮桌上,散落着大学入学资格检定考试[6]的参考书,其中一本是打开的。眼前的情景告诉纯一,明男现在正在学习。
但是,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明男为什么要参加大学入学资格检定考试?
明男从哥哥的眼神里看出纯一在想什么,断断续续地嘟囔道:“高中……退学了……”
“啊?”纯一吃了一惊。他想起自己出事是在两年前,就问:“我出事的时候,你不是还有半年就可以毕业了吗?”
“我还能在学校待下去吗?我可是杀人犯的弟弟。”
明男的眼睛里还是刚才把哥哥拽进房间时那种胆怯的神情。纯一感到头晕目眩,但他咬牙坚持着站在那里。他必须在这里待下去,因为他认为明男一定会不加隐瞒地把家里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
“你为什么离开家?”
“因为父亲要我断了上大学的念头马上工作……我要自己挣学费上大学。”
“你在打工?”
“在仓库里做分类等力气活,只要肯干,一个月大约能挣17万日元。”
纯一决意触及核心问题了:“家里……爸妈没钱了吗?”
“那还用说吗?”明男加重语气,抬起头来,“难道你不知道因为你杀了人,大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损害赔偿金是多少,难道你不知道吗?”
事件发生后,被害人的父亲佐村光男向纯一和纯一的父母提出了支付抚慰金和损害赔偿金的要求。此后双方的律师通过协商达成和解,并签订了契约。但纯一不知道和解的具体内容,只是盲目相信了父亲来信中“你就不必担心了”之类的说法。
在监狱里收到父亲那封信的时候,纯一刚被从禁闭室里放出来。他因为与一个管教官合不来发生了口角,所以被关进了充满恶臭的单人禁闭室。双手被皮手铐固定着,被关了整整一个星期。吃饭时要像狗一样把嘴伸进放在地上的盆子里吃,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那是一段极其残酷的经历。那时候纯一被折磨得思考能力都麻痹了,虽然收到了父亲的信,但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赔偿金是多少?”
“7000万。”
纯一哑口无言。他在监狱里每周劳动四十个小时,在监狱里的木工工厂干了一年零八个月,个人所得报酬仅为6万日元,而且他的劳动使监狱方面获得的收益要全部上缴国库,不能用作对被害人的抚慰金。
弟弟连珠炮似的对陷入沉默的纯一说:“以前的房子和土地使用权,卖了3500万,汽车和工厂的机器卖了200万,从亲戚那里借了600万,还差2700万。”
“怎么办?还差那么多钱……”
“一个月一个月地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支付。妈说了,付清这笔钱还得二十年。”
纯一眼前浮现出母亲那衰老的面容,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从住了多年的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母亲该有多难过啊。住进那套又小又脏的房子,母亲心中该有多凄惨啊!自己唯一的母亲,为了犯重罪的儿子胆战心惊。想起全家团圆时的幸福生活,纯一低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明男捅了一下哥哥,“还不都是因为你!你以为你掉几滴眼泪就能得到原谅吗?”
纯一无话可说。他垂着头走出弟弟的房间,在黑暗的公寓走廊里,一边走一边想着怎样在回到父母亲身边前将眼泪全都咽进肚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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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霞关中央政府办公楼6号楼。
法务省刑事局办公室一角,从检察厅借调过来的一名检察官正在做《死刑执行提案》的收尾工作。在审查了总共170页,整整占用了文件柜一层空间的大量记录之后,就要做出最后的结论了。
被确定执行死刑的死刑犯叫树原亮,现年三十二岁,跟检察官同岁。
在着手写结论之前,检察官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在大脑里的每一个角落搜索着,确认是否有任何一点点遗漏。此前他已经反反复复这样做过多次了。
独占了公诉权、手中握有强大权力的检察官,直到刑罚最后执行都负有责任。特别是死刑的执行,更要进行严格公正的审查,他起草的《死刑执行提案》,还要通过5个部门、13名各级官员的审查。
13名。
检察官对这个数字皱起眉头,数了数从死刑判决到死刑执行需要多少道手续,得出的数字也是13。
13级台阶。
检察官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绞刑台的代名词的时候,不禁感慨万端: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其实,日本明治时代以来的死刑制度史上,从没有过13级台阶的绞刑台,唯一的例外是为了处死战犯在巢鸭监狱制作的绞刑台,那是美国占领军制作的。以前日本的绞刑台有过19级台阶的,但是由于让死刑犯上台阶时经常发生事故,只好进行改良。现在通用的是所谓“半地下式绞刑架”。把绳索套在被蒙上了眼睛的死刑犯的脖子上之后,死刑犯脚下的地板就会立刻裂开,死刑犯掉进半地下室被绞死。现实中并不存在13级台阶的绞刑台。
但是,13级台阶存在于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检察官负责的工作相当于第5级台阶,到死刑执行还有8级。被确定执行死刑的死刑犯树原亮,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阶一阶地走在绞刑台的台阶上。走到最上边那一阶,大约是三个月之后。
检察官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结论:从以上任何一点来看,本案都没有停止执行、重审以及非常上诉的理由,更没有酌情恩赦的可能。”
打到这里,检察官停了下来。树原亮这个案件是特殊的案件。检察官又在大脑里检查了一遍是否有可疑之点,但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只能依照法律处以极刑。在他的心中确实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但疑惑并不能成为证据。
于是,他打上了《死刑执行提案》的最后一句:
“因此,特向死刑执行命令的发布机关高等法院上交本提案。”
出狱后的第二天早上,纯一去了霞关的中央政府办公楼,目的是去监护观察所报到,与监护观察官和监护人见面。
纯一昨天夜里一直到天快亮了都没睡着,清晨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早晨7点就起来了。这是有规律的监狱生活形成的生物钟。尽管如此,早晨没有点名,已经很幸福了,所以心情还不坏。至于从弟弟那里听到的话,他打算直到父母说出来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
一家三口一起吃早饭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纯一送走去自己工厂上班的父亲,收拾一下也从家里出来了。
纯一来到监护观察所的接待室,看到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摆放着几排椅子,便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除了纯一以外,还有十来个男人无聊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纯一才意识到,包括自己在内,接待室的人都是被监护观察的有前科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有人叫了一声“三上”,随着叫声,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五十多岁的男士走进接待室来。
“久保老师!”纯一迎上去叫了一声,尊敬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略矮一点的监护人。监护人久保老师让纯一感到很亲近。
久保老师是丰岛区监护人协会的会员,自从担任纯一的监护人以来,一直在进行所谓的环境调整的工作,为纯一假释出狱创造了必要条件。他曾大老远地跑到松山监狱了解情况,看望纯一,所以他们早就认识。
“咱们进去吧。”久保老师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寒暄已毕,纯一便与久保老师一起走进了监护观察官办公室。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一位姓落合的四十多岁的监护观察官正在等待他们。
落合不胖不瘦,微黑的面庞给人一种傲慢无礼的印象,但是一开口说话,就会让人感到他是一个直率务实的人。他先跟纯一确认了假释出狱后应该遵守的事项,然后又强调了“不要随便换工作,离开现住所二百公里或者三天以上的外出旅行必须得到许可”等特别要遵守的事项,最后并没有忘记用上软硬兼施的教育方法。
“因为你有前科,所以警察有时会对你表现出你认为不必要的强硬态度,你不必介意。”落合说道,“但是,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你也不要有顾虑,要及时告诉我,我会使用一切手段保护你的人权。”
如此亲切的话语让纯一感到吃惊,他不由得看了监护人久保一眼。久保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在说:没错。
“但是,”落合继续说道,“如果你不遵守有关事项,犯了哪怕只是缴纳罚金的轻罪,那么无须多言,你将重新被关进监狱。”
纯一感到了恐怖,又看了监护人久保一眼。久保依然是微笑着点点头,似乎还是在说:没错。
“另外,和解契约的条款你都履行了吗?”
听落合这样问,纯一立刻抬起头来:“您指的是钱的事吗?”
“还有一件事……你父母没告诉你吗?”
“详细情况我还不知道。”纯一如实答道。
“他昨天刚假释出狱,所以……”久保温和地帮纯一解围。
“是吗?”观察官将视线落到眼前的文件上,考虑了一下才说,“经济上的赔偿,你父母已经替你承担,这方面的事情,今后你们父子之间好好商量着解决就是了。另一件事你必须亲自去做,那就是向被害人遗属谢罪。”
听了这句话,纯一的心情沉重得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
“你必须去千叶县中凑郡见佐村光男,向他谢罪。”观察官了解纯一的经历,又加上一句,“就是你高中时代跟女朋友一起去过的地方,那边你应该很熟悉吧?”
必须到那个镇子去——纯一想到这里,后背直冒凉气。
落合本来是想使谈话的气氛轻松一下,发现纯一的脸色变得苍白,惊讶地看了看纯一,改变了说话的语气:“我知道你不想去,但这是你的义务,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来讲,你都应该去。”
“明白了。”纯一这样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马上去见女朋友。
位于旗之台的那家杂货店一点变化都没有。车站前面的商业街,用淡紫色的塑料布搭起的凉棚下面,可以看到似乎是用缎带编成的美丽文字:里里杂货店。
由于没有看到女朋友的身影,纯一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来一边喝甜甜的咖啡欧蕾,一边等着女朋友出现。
终于,纯一看见一辆轻型小面包车停在了里里杂货店门口,女朋友从驾驶座上下来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T恤衫,围着牛仔布围裙。头发比以前短了,但左右晃动的柔细刘海还跟以前一样。白皙柔嫩的面庞,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那双失去了气力的黑眼睛也是依然如故。
纯一看着久违的女朋友木下友里,觉得她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疲惫而憔悴。
友里从车上卸下纸箱,搬入店中,开始跟收款台后面的母亲说话。
纯一把咖啡欧蕾的杯子放到柜台上,从咖啡馆里出来走上马路。友里的汽车也许马上要开到停车场去,发动机没有熄火。
友里从杂货店里出来,马上就朝纯一这边看了一眼,似乎瞬间就察觉到了纯一。
“我回来了。”纯一对友里说。
友里吃惊得脸都扭歪了,差点就要哭出来。她扭头看了一眼店里的母亲,然后迅速钻进了面包车里。
纯一以为她是为了回避想开车跑掉,其实不是的。友里在车上向他招手,让他坐到副驾驶座上。
纯一刚上车,汽车就开走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友里开着车穿过站前大街,上了大路。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友里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纯怎么会干那样的事?”
纯是友里对纯一的爱称,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
“我的事还上了电视新闻?”
“不但上了新闻,连大型综合节目都播了。什么以前就是品行不良的少年啦……一脸蠢相的主持人满嘴胡说八道。完全是这些人把纯说成坏人的。”
在社会上一般人的眼里,也许这就是自己的真实形象吧。纯一感到屈辱。如果没有媒体那样的报道,弟弟明男也许就不会被周围的人戳脊梁骨,早就高中毕业了。
“友里过得怎么样?”纯一兜着圈子问道,“还像以前那样?”
“嗯。我嘛,从那天起,时间对我来说就停止了。”友里悲伤地说,“总是想起那天的事,十年前那天。”
“一点都没变好吗?”
“嗯。”
纯一感到非常失望,不由得把视线从友里的脸上移到别处去。
“对不起。我想,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友里抱歉地说道。
纯一陷入了沉默。应该道歉的是他,他还没向友里道歉呢。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友里手握方向盘,就像两年前开车送纯一回家那样,向纯一原来的家的方向驶去。她好像还不知道三上家已经搬走了。
看着熟悉的大街,纯一想起上高中时的事。清晨跑步,跑过安静的住宅街,看到关着卷帘门的友里的家,再往回跑。只这样就感到非常幸福了。单程二十分钟的距离,现在开车连五分钟都用不了。随着一天天变成大人,多余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汽车开到街道小工厂集中的地方时,纯一对友里说:“就停在这里吧。”他不想让友里再往前开了,因为他不想看到那个充满了美好回忆的过去的家。
友里没说话,把车停在了路边。
“再见!”纯一说着下了车。
友里把脸转向纯一,用充满寂寞的声音说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纯和我。”
纯一下车后低着头默默地走了五分钟。不仅是因为情绪低落,还因为无法宣泄的性欲在纠缠着他。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刚走进住宅和街道工厂混合的街区,就碰到了熟人。是出事之前他常去的文具店的大妈。
纯一想起大妈曾为他写过减刑请愿书,打算上前向她表示感谢之情。可对方认出是纯一以后,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愕的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纯一想好的感谢的话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妈客气地笑着说了句“纯一,好久不见”,转身就走了。纯一发现大妈还没等转过身去,脸上就浮现出恐惧与嫌恶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见过纯一这么好的青年。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件,也只能是不幸的事故——大妈在减刑请愿书上这样写道。
大妈写的那些长长的连想都没认真想过的话,在法庭上作为审判的证据被采用了。
判决是错误的,纯一的这个想法变得更强烈了,审判长宣读的判决书等于什么都没审判。不过,纯一虽然是这样想的,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为了不再看到熟人,纯一开始看着天走路。
现在,他才感觉到压在双肩上的前科这个包袱有多么沉重。回归社会重新做人,比想象的难多了。在区政府和检察院的犯罪者名簿里,以及警察局电脑里保存的犯罪履历数据里,都记录着三上纯一这个名字和所犯罪行。自己是个有前科的人。
突然,他想大喊大叫,想打碎停在路边的汽车的风挡玻璃。最后他总算将这种想法压了下去,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的岔路口。从陡坡上往下滚是很容易的,难的是在平坦的道路上行走。在这条平坦的道路上,把纯一当作杀人犯回避的人们,随时都会往他身上扔石头。
但是,纯一突然发现,只有友里不一样。他心中感到一丝温暖。只有友里能够正确地看待纯一。只有友里认为,无论在事件发生前还是在事件发生后,纯一都没有变化。几年以后再回过头来看,也许刚才与友里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会成为难忘的回忆。纯一东想西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父亲的工厂。
“三上造型”的外观没有变化。预制板搭建的平房,铁框推拉门,都是老样子。
纯一走进去,看见父亲正在办公桌前整理发票。两年前,这是女职员干的工作。
“纯一?”俊男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纯一,“你怎么来了?”
“我想干活。”
“是吗?”俊男一边说,一边往门外看。
纯一想,也许父亲还没准备好。让有前科的人在这里干活,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得提前通知周围的邻居吧。
“对了,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
纯一想问是谁打来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在这个十五坪[7]大小的车间里,发现了一台与这个破旧的街道工厂不相匹配的设备。镶着玻璃的外包装,下部乳白色的护板。这台最新型的机器,正是纯一出事那天去展销会订购的。
滨松町的展销会。
就在这一天,纯一遇到了佐村恭介。
两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纯一闭上眼睛。
“那是什么机器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纯一的思绪被打断,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戴宽檐黑帽子的中年男人。
男人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式的笑容,只见他低头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严肃的脸。纯一条件反射似的立正站好,还差点报出自己服刑期间被叫了将近两年的囚犯号码。
松山监狱的首席管教官亲切地笑着走进“三上造型”,微笑着对俊男说:“刚才打电话来的人就是我,打搅了。我姓南乡,在松山照顾过纯一。”
“哎呀哎呀,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俊男惶恐地低头行礼。
“让你受惊了,对不起。”南乡对纯一说。
纯一吃了一惊:一个以管教官为职业的人竟然对假释出狱的犯人道歉。
“南乡老师,您怎么来了?”
“别叫我老师。”南乡讨厌强迫囚犯尊称管教官为老师,“我有点小事。”
难道假释要被取消吗?纯一心中感到一阵不安。但是南乡很快活地环视了一下车间之后,再次问道:“那台漂亮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
“是激光造型系统。”纯一站在了一个一米宽、两米高的巨大水槽前,水槽里装满了透明的米黄色液体树脂,“只要在旁边的电脑里输入数据,就能制作出立体形象来。”
南乡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好奇:“哦?”
管教官来干什么?看来为了尽快知道管教官来这里的目的,必须先向他介绍一下激光造型系统:“比如把南乡老师的,不,把南乡先生的脸部数据输入电脑,就能制作出跟南乡先生一模一样的塑料模型。”
“这么说,用我的照片就可以制作出我的半身像?”
“照片效果还不是最好,最好是输入三维数据。”纯一不是反驳,而是耐心解释,“即便是平面数据,也可以通过电脑加上凹凸数据。激光可以按照电脑的设计使液体树脂凝固为立体形象。”
“真的?”就像找到了丢失的玩具后的孩子,南乡的眼睛放光,“连鼻毛也能再现吗?”
“这台机器,只要不小于0.01毫米就没问题。”
“是吗?”南乡喜色满面地回过头来看着纯一,“真了不起啊!没想到你还会使用这么高级的机器!”
纯一终于发现了南乡的用心:他是为了赞赏纯一才指着这台最新型的机器问这问那的。
解除了警戒心的纯一见南乡如此体谅他,感到非常高兴。他诚实地告诉南乡:“不过,我一次都没用过。这是我出事那天订购的机器。”
“是吗?这机器你还没用过啊?”南乡遗憾地说道。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对俊男说:“我想借用一下您的儿子,可以吗?”
“没问题,您想借多久就借多久。”纯一的父亲满面笑容,“请您多指教。我本来就打算让他先休息一周再上班。”
“我这身打扮让你吃了一惊吧?”
在咖啡馆里面对面坐下后,南乡笑着摘下帽子:“管教官找到家里来,肯定会制造出一种叫人害怕的气氛。我因私事而来,所以想尽可能穿得随便一些。”
纯一目不转睛地看着身穿花格衬衫的管教官。在监狱外边见到的南乡,集粗俗与洒脱于一身,让人感到奇妙。剪得短短的头发,爱动的细眉毛,中年男人表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魅力,让纯一惊奇不已。一旦脱掉镶金线的警服,看上去差别竟如此之大。
向侍者要了两杯冰咖啡后,南乡说话了:“你一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吧?我怎么来了,对不对?”
“是的。”
“你放心,不是坏事。其实,我是想拜托你跟我一起做一份有期限的工作。”
“有期限的工作?从松山特地跑到这里来?”
“我是因为调动工作去的松山,我出生的地方是紧挨着东京的川崎。”
“原来是这样。”
“管教官这职业调动过于频繁。”南乡一脸无奈地挠挠头,“我想拜托你跟我一起做的工作,期限只有三个月。也就是到你监护观察期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工作内容是给一个律师事务所帮忙。”
“具体干什么呢?”
“为一个死刑犯昭雪冤案。”
纯一没能马上理解南乡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注意到周围有客人吧,南乡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为死刑犯昭雪冤案。怎么样,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干?”
纯一呆呆地看着管教官的脸。他突然感觉到二人面对面地坐在这个小小的咖啡馆里并不是现实,而是一种幻觉:“您的意思是说帮助一个受冤屈的死刑犯?”
“是的,在他被执行死刑之前。”
“南乡先生也做这种工作?”
“是的。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你就是我的助手。”
“可是您为什么选择我这样的人?”
“因为你已经假释出狱了。”
“和我一起假释的还有田崎呀。”纯一说出了那个因打死未婚妻被判刑的狱友的名字。
“那小子不会悔过自新的。”有着二十八年监狱工作经验的管教官说道,“他只不过是按照法律条文被放出来了。一旦怒火中烧,那小子还会杀人。”
这样说来,南乡肯定认为纯一会悔过自新。只要回想一下南乡以前对自己那亲切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对了,你还没去向被害人遗属谢罪吧?”
没想到南乡突然改变了话题,纯一愣了一下才说:“还没呢,准备这两三天之内就去。”
“好,到时候我也去。”
纯一感到奇怪,不由得问道:“您也去?”
南乡双手撑在桌子上,向前探着身子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死刑犯的事件,就发生在千叶县中凑郡。那地方跟你有缘吧?你离家出走的地方,正好是被害人的家乡。”
纯一沉默了。对南乡那份工作的兴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个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十年前的8月29日,你和你女朋友被警察辅导的日子。”
纯一感到头晕目眩。他强忍着坐在那里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惩罚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名叫“偶然”的惩罚。
“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的话,需要在那边住三个月。我去跟监护人说。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完全是正当的工作,不违反假释人员的遵守事项。”南乡讶异地看着正在犹豫的纯一,换了话题,“你父母向遗属支付赔偿金是不是很辛苦啊?”
纯一扬起脸,警戒心再次冒上来。南乡利用职务之便对纯一的情况了如指掌,无论是他的成长经历还是他家庭的经济状况。
南乡好像也对自己的狡猾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带着几分顾虑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吧,这个工作的报酬非常可观。三个月的薪酬总共是300万日元,律师和你我平分,也就是说每人每月100万。除此之外,还有300万的活动经费。如果死刑犯的冤案能够得到平反的话,外加每人1000万的成功报酬。”
“1000万?”
“是的,每人1000万。”
纯一眼前浮现出父母的身影。从前,整理发票是那个二十来岁的女职员的工作,而现在都由父亲来做了。母亲明显变得衰老了,表情好像总是在哭泣。在法庭上,父母作为情状证人[8]出庭,在身处被告席的儿子面前哭着请求法官赦免儿子。
看到纯一满眼是泪,南乡脸上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但他没有放弃继续说服纯一。
“怎么样?我不想使用赎罪这个词,但这是救人性命的工作,而且收入也很高,我认为你没有理由拒绝。”
如果成功了,报酬将是剩余的赔偿金的一半。而且解救了一个被冤枉判处了死刑的人,也许还可以改变社会上的人们对我的看法。纯一眼前浮现出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的父母那高兴的样子。
剩下的就只需要自己做个决定了。只要有勇气再次踏上那块令人厌恶的土地……
“明白了,”纯一说,“我干!”
“是吗?太好了!”南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纯一也勉强装出笑脸:“对于一个杀过人的人来说,要想重新做人,这也许是一个很合适的工作。”
“你一定能重新做人,”南乡的表情变得很认真,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我保证。”